以巴火藥桶(二):從西方內部看待以巴衝突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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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前言:本文是「兔主席」有關以巴衝突的系列文章第二篇,隨後會陸續發布。

以下很多內容是結合了我的個人判斷的,這些判斷來自過去對這個問題關注的積累。可能也需要網友相信我的判斷和直覺。(編按:前5個問題已在本系列文章第一篇處理。)

6. 美國以外的西方主流世界(即歐洲)會如何看待本次衝突?與俄烏衝突有什麼不同?

首先界定何為「主流世界」:「主流世界」指的是主流政黨/政客、主流媒體、主流輿論等。

1)美國以外西方主流世界(即歐洲)立場取態的推演:

——首先還是譴責哈馬斯,畢竟形式上是哈馬斯先動的手,另外哈馬斯一定會攻擊平民,會使用符合恐怖主義界定的手段;

——按照慣例,以色列將還擊巴勒斯坦,並造成巴勒斯坦方面更大的傷亡。看這次的架勢,以色列肯定要無差別重錘出擊,讓巴勒斯坦付出巨大的代價——包括大量平民的傷亡、流離失所及財產損失。這時,西方國家將表示關切,提示以色列需遵循國際法,避免人道主義危機;

——同時表示,長期以往不是辦法、不可持續;以色列應正視非法佔領巴勒斯坦領土問題,應尊重國際法、聆聽國際社會聲音,尋求與巴勒斯坦的和平解決方案。

先後順序和節奏很重要:要先譴責哈馬斯,然後再結合以色列的後續活動,表示關注、關切。

但西方世界儘管敲打以色列,也屬於「友情提示」範疇,不會有什麼後果:即便以色列軍在加沙地帶犯下滔天罪行,製造巨大的人道主義危機,西方社會也不會有什麼進一步的舉措,譬如不會對以色列進行制裁。巴勒斯坦人一直是被拋棄的,確實如以色列國防部長所說:只不過是「人性動物」(human animals)。

10月19日,英國首相辛偉誠訪以色列。(Reuters)

2)與俄烏衝突的差別(美國以外西方世界的視角):

——在俄烏問題上,美國以外的西方世界高度一致,只譴責俄方,基本不會批評烏克蘭,也很少會反省北約/美國在引發俄烏衝突中起到的負面作用;

——在以巴問題上,美國以外的西方世界對以巴雙方至少是各打五十大板。西方主流世界認定,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是有「原罪」的,一開始就錯在先,違反了國際法,違反了道義。以色列常年漠視聯合國決議,踐踏國際法,踐踏巴勒斯坦人權,把國際社會的聲音都當放屁,而且這些年在內塔尼亞胡極右翼政府治下變本加厲,讓西方主流世界非常不安,覺得實在無法接受這種盟友。這也使得以色列在西方社會能夠得到的政治支持和道義支持越來越弱。總體來看,西方對以巴是各打五十大板,在批評巴勒斯坦方時,很難不敲打以色列。

歐洲人的取態,除了對歷史經緯的認定外,還有切身利益問題:歐洲人認為俄烏戰爭是對歐洲本土安全的極大威脅,需知歐洲人經歷過兩次大戰,死掉數千萬人,不希望歷史重演。歐洲人也能直觀感受到與俄羅斯能源脱鈎後能源價格上漲帶來的經濟社會問題。所以,俄烏問題對歐洲人來說是涉關切身利益的。但以巴問題就比較遙遠了,屬於中東地緣政治。還有一條,美國有大量的猶太人,猶太人遊說團體非常發達,能夠影響華盛頓政治。在歐洲就沒有這個情況:歐洲在歷史上已經把猶太人要麼消滅,要麼趕跑。

10月18日,美國國會大廈內要求以色列馬上在加沙停火的示威。(Reuters)

以上,倒使得歐洲人更有可能從複雜的歷史經緯及是非曲直本身來判斷問題,而不受切身利益和關注「干擾」。

7. 如果以色列對巴勒斯坦施行戰爭罪行、製造人道主義危機,美國以外的西方世界(即歐洲國家)是否會發起對以色列更嚴厲的譴責,甚至制裁?

答案是:不會。原因如下。

1) 制裁這個事,得有超級大國挑頭:縱觀歷史,制裁這樣東西,得成規模、成體系,能夠造成傷害,才有效。所以必須得有超級大國挑頭,然後一群盟國響應。歐洲各國一方面立場、利益不同,很難組合起來;另一方面,政治經濟軍事實力不足,很難進行有影響力的制裁。這個事情必須得有美國挑頭;

2) 美國是以色列的超級盟友:西方世界的「領袖」美國是以色列的頭號盟友,這麼多年來都維護以色列的立場和利益(只有奧巴馬在2016年軟了一下)。以色列「綁架」了美國中東政策,美國反過來又「牽制」或「綁架」歐洲。有了美國的硬撐,歐洲當然很難對以色列採取行動;

3) 認為以色列是「西方世界」的一部分,親近的自己人:同學們在看亞運會時應該注意到:以色列在中東的所有周邊國家都是參與亞運會的:敘利亞、黎巴嫩、巴勒斯坦、約旦……只有以色列參加歐洲的運動會。各種體育運動也一樣——比如足球,以色列參加歐洲的聯賽。因此,以色列身在亞洲,但認為自己文明、文化、建制上是屬於歐洲的,和歐洲人混在一起。我覺得在文化上,它恐怕是看不起亞洲國家的,以歐洲文化血統自傲。所以Ashkenazi猶太人也會歧視Sephardi猶太人。反過來,美/西方也是這麼看待以色列的。具體而言,可能有兩個主要因素:

a) 自由民主體制/選舉政治。至少到現在吧,以色列還被認為是「自由民主」國家(liberal democracy)。美/西方都認為以色列是政治體制、政治價值、政治意識形態上的朋友,是政治上的聯盟,最終要一起對抗權威主義、專制主義、極端主義。這種看法很自然地就會把以色列納入到西方文明的一部分。需知,這種觀念對美/西方中東政策影響是很大的,特別在本世紀。911恐怖襲擊後,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ves)主導了美國中東政策,最終推動小布殊班子發動了伊拉克戰爭。新保守主義認為美國應該強力在中東推行民主體制,以此維護美/西方在中東乃至世界的利益;美國應該在必要時利用軍事手段,並將以色列作為最重要的盟友及「橋頭堡」。新保守主義的背後,自然就是一群猶太人知識分子。最終,新保守主義宣告失敗,美國系統撤離中東,轉回孤立主義,也留下了中東的爛攤子。但美/西方與以色列的這種政治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聯繫依然是存在的。

2023年9月27日,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在耶路撒冷出席每週內閣會議。(Reuters)

很可惜,這種對以色列的判斷是「靜態」的,特別是,沒有把以色列龐大的正統猶太人群體納入考量。這部分群體從根本上是閃米特的、中亞的,和中東鄰國文化的相似度遠遠高於和西方的。今天以色列國內政治的分裂情況,以及人口發展態勢,可以判斷,以色列未來有可能蜕變為權威主義或「非自由民主國家」(illiberal democracy)的。對此也不用感到驚奇——這和許多歐美國家,包括美國自身——所目睹和經歷的是一樣的。

b) 猶太-基督教文明(「Judeo-Christianity」):宗教文化傳統上,西方(基督教)與猶太人(猶太教)的距離及相似度要大於與穆斯林(伊斯蘭教)的,畢竟基督教是直接從猶太教衍生出來的,還認可《舊約》。就文明文化相似度這一條,到耶路撒冷去轉一圈是最直觀的:猶太教堂和基督教堂/聖地都可以隨便進,只有清真寺是對異教徒關閉的。對於基督教、猶太教而言,伊斯蘭教是一個異類的、排他的、封閉的世界。過去二十年,西方世界與伊斯蘭世界有激烈的文明衝突,西方人恐懼、反感伊斯蘭原教主義。在對抗伊斯蘭原教主義、恐怖主義時,以色列又變成了一個盟友。

c) 歐洲人難以承受之原罪——猶太人大屠殺(Holocaust)。以色列政府之所以如此極端化,其實可以向前追溯到歐洲上個世紀及以前的社會性排猶、反猶運動。歐洲的反猶被納粹德國帶到最高峰,以肉體消滅六百萬歐洲猶太人為終局。所以,歐洲人對猶太人是有巨大歷史負債的,很難直面猶太人問題。今天,誰批評以色列要是說得重了一點,就會被上綱上線冠為「反猶主義」(anti-Semitism)。在整個西方世界(含美國)均是如此。也因為這個歷史包袱,使得歐洲人在面對以巴問題時會適時保持沉默。

2023年10月18日,在荷蘭海牙國際刑事法院外,數百名親巴勒斯坦抗議者促調查以色列在加沙的行為。(Reuters)

綜上,歐洲人對猶太人是有先天虧欠的,欠了歷史的鉅債。他們把猶太人「投放」到中東巴勒斯坦的土地上,然後幫助、扶持並縱容猶太人以損害當地人的利益為代價,擴張自己的勢力。最終,變成了讓阿拉伯人來還歐洲人的債。這是多麼可悲的一個歷史輪迴。

關鍵是猶太人自己扮演的角色:在自己遭受了歷史苦難後,不知不覺把自己變成了與當年加害者一樣的人。

這些年來,以色列殖民定居者及極右翼政府的行為令人髮指。每次衝突,以色列都在消耗自己的政治資本與「人品」。天平在不斷地向巴勒斯坦方面傾斜。

但由於歐洲人欠猶太人的血債太多,美國又如此縱容保護以色列,所以基本不用指望西方世界能夠拯救巴勒斯坦。

巴勒斯坦是真正的世界孤兒。

以巴衝突:2023年10月18日,巴勒斯坦民眾在約旦河西岸示威,與以色列警方發生衝突(Reuters)

8. 美國國內不同黨派人士對以巴衝突的立場取態是什麼?

1)由政治光譜上的位置確定:美國人對以巴衝突的立場與取態,基本可根據其在政治光譜上的位置推知。簡單的說:自由派/左翼/民主黨更偏向巴勒斯坦,保守派/右翼/共和黨傳統上更偏向以色列

2)自由派/左翼同情巴勒斯坦,批評以色列政府:自由派/左翼(俗稱的「白左」)內部,越左、越是自由派(liberal)、越是社會主義、進步主義的人,越是同情巴勒斯坦。原因包括同情弱勢群體、反對暴力、反對霸權、反感種族主義政治及身份政治;關注人權及人道主義等。在左翼看來,今天的以色列政府是一個極右翼、法西斯主義、種族主義的反動政府。另外,民主黨裏包含很多少數族裔,他們天然會同情弱勢的巴勒斯坦人。同情巴勒斯坦在知識界、學術界、象牙塔裏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不同情巴勒斯坦,會覺得你這個人道德情感上有問題。同樣的,批評以色列政府也是一種政治正確。有人有跟進問問題:

——左翼/知識分子/民主黨裏不是有很多的猶太人麼?不是說這些猶太人都支持民主黨麼?那他們也批評以色列政府麼?答案是肯定的。他們也批評以色列政府,甚至會以之為恥;

以巴衝突:華盛頓國會山莊10月18日有大批示威者聚集,要求以巴雙方停火。(Reuters)

——自由派/左翼/進步主義者不是特別支持個人權利麼?那他們如何看待伊斯蘭原教主義?如何看待哈馬斯這個激進伊斯蘭組織?答案是,如果巴勒斯坦是一個完全正常化的國家,卻出現了嚴重的人道主義問題,白左是會關心的;但巴勒斯坦現在不是一個正常化的國家,還在被壓迫,還在解決基本的生存問題。實踐裏,左翼同情的就是所謂被排擠和迫害的弱勢群體;這些群體內部持有的價值觀往往不是得到西方左翼同情的考慮條件。還有一條,如果遇到跨社群問題(即涉及別人的國家、別人的社會、別人的社群時),左翼往往又會變得比較寬容,容忍不同的價值觀(價值相對主義),這叫「多元主義」、「多樣性」。最後,一言蔽之,在自由派/左翼世界裏,同情巴勒斯坦才是「酷」的,有同理心的,有複雜性的;

3)民主黨也更加同情巴勒斯坦,批評內塔尼亞胡以色列政府。

a) 民主黨的左翼/自由派/白左/少數族裔基本盤決定了其一定傾向於同情巴勒斯坦

b) 民主黨內部,越左的人(進步主義/自由主義)也越支持巴勒斯坦

c) 當然,民主黨基本盤裏有大量的猶太人;民主黨也特別反種族主義與歧視,所以民主黨政客也很善於把握,如果支持巴勒斯坦及批判以色列過了火,他們又會出來批評「反猶主義」。但這也使得民主黨在以巴問題上的敘事和取態非常「微妙」和「複雜」

d) 以色列內塔尼亞胡政府與美國共和黨/右翼特別是特朗普本人高度綁定,這也使得民主黨對他們更加抵觸和反感,很不願意與這些以色列右翼聯繫在一起

2023年10月18日,美國前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再就其財產欺詐案,在紐約曼哈頓出庭應訊。(Reuters)

e) 俄烏問題讓共和黨分裂,以巴問題則讓民主黨分裂。以上,都使得民主黨在這次以巴衝突裏不太好把握自己的位置,因為有相當一大部分選民是同情巴勒斯坦的。這使得白宮在哈馬斯和以色列之間找平衡變得異常困難。拜登是如履薄冰:大選前的他,到底應該更多的面向自己的基本盤,還是側重拉攏中間派及右翼美國人?我們看到,目前他選擇了站在以色列一邊,更多面向中間派及右翼美國人。這是因為他準確地估計到了:支持巴勒斯坦的人再怎麼着也不可能選擇特朗普,不如嘗試收割一點中間派選民。

4)美國保守派/右翼:支持以色列,包括內塔尼亞胡的極右翼政府:排除少數共和黨猶太人精英(譬如特朗普的女婿Jared Kushner這種),支持以色列、反感巴勒斯坦的,大抵有幾類源頭:

a)基督教徒/福音派基督教徒:認為猶太教距離基督教更近,是兄弟宗教,要保護猶太教,保護耶路撒冷,同時將伊斯蘭教視為威脅

b)美國國家安全:認為伊斯蘭原教主義及其所驅動的恐怖主義對美國本土及海外安全是巨大的威脅

c)美國的國際地位與影響力:認為美國是自由世界的領袖,伊斯蘭是在全球範圍對美國製度、意識形態、秩序的威脅

d)種族主義:對伊斯蘭文明、文化、社會、族群的抵觸、反感及歧視。有人說猶太人不也是閃米特人麼。美國右翼認為猶太人更加歐化,更似白人,離西方政治與文化距離更近,更加「文明」,認為伊斯蘭則代表愚昧、落後、野蠻

美國總統拜登2023年10月18日訪問以色列特拉維夫,受到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歡迎。兩人甫見面即擁抱。(Reuters)

對於美國右翼政客而言,但凡出現以巴衝突,就可以通過支持以色列,把上面的主題全部「串聯」起來,這也是特朗普這些天所做的:鼓吹加大制裁伊朗(國家安全、反恐);聲稱福音基督教都是支持以色列的;宣稱要禁止穆斯林國家公民入境,等等。

以上這些因素也使得:任何為穆斯林群體維權的事業,都很難在美國社會獲得較為廣泛的政治支持與動能。

5)特朗普時代的美國新右翼/民粹右翼/MAGA:一個影響尚不可知的變數。

a) 特朗普時代的民粹右翼/MAGA有幾個特徵,一個是「孤立主義」——不想管其他國家的事,認為都關美國屁事,搞好美國自己就可以。所以他們反對援助烏克蘭;另一個是白人至上、種族主義。他們縱然不喜歡穆斯林,但對猶太人也根本不感冒。骨子裏,很多MAGA是反猶的。這些都是使得MAGA推選的共和黨政府很難加大對以色列的投入

b) 特朗普目前在做的,是攻擊拜登的中東政策及外交能力,矮化拜登政府,希望藉此引發更多的中間派選民支持自己

2023年4月14日,美國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美國全國步槍協會年度大會,一支特別版手槍,槍身印有特朗普肖像及其「MAGA」口號。(Evelyn Hockstein/路透社)

c) 特朗普並沒有提出長遠解決以巴問題的方案,但有了2020年幫助以色列調停「亞伯拉罕協議」的經驗,特朗普一定認為自己對內塔尼亞胡有絕對的影響力,可以要求內塔尼亞胡被迫接受某種以巴和談方案,以此一舉解決以巴問題。為了達成交易,我覺得他也不在乎犧牲以色列右翼/殖民者的某些利益。對特朗普來說,這就是一個交易,他甚至可以以此一舉獲得諾爾貝和平獎

d) 但如果特朗普的如意算盤失算了——他當上了總統,真的去撮合以巴和談,但以巴並沒有談成(雙方都認為條件不好),那麼就麻煩了。MAGA是沒有心思長期支持以色列的,美國在中東的政策和策略可能徹底破產。

6) 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群:第一代華人移民。我沒有做過任何的調研,純粹依直覺判斷。我估計,這部分群體裏,很多人都會支持以色列,理由:

a) 符合第一代華人移民的種族主義世界觀:以他們對世界種族序列的理解,認為猶太人的地位與白人是並行,或略高,或只是略低的

b) 他們崇尚知識和教育,對猶太人有隱秘的崇拜——是為「精神猶太人」

c) 他們本能的反感和歧視伊斯蘭國家/穆斯林;他們肯定會大力支持針對穆斯林的入境限制

d) 他們希望和美國傳統價值觀/保守主義/直男文化對齊,無論是基督教,還是對槍械和暴力的耐受,以此證明自己已經成功地完成了文化歸化,成為真正的「美國人」

e) 政治上,他們支持共和黨/特朗普/MAGA——儘管MAGA根本不把他們當成「美國人」

除卻後面的兩條,就種族主義和崇猶、精猶這部分,其實在中國大陸及華人社會都是普遍現象。

但如果是第二代移民、第三代華裔移民的話,他們很可能同情巴勒斯坦,相信社會主義/進步主義,投票支持民主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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