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政治跟不上科技: 俄烏戰爭沉思錄之一
只有為創新創造良性社會土壤,並在此基礎上培育自主創新能力,才能維護國家安全。閉關鎖國,只有死路一條。
作者:鄧曦澤,中國四川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清末,有識之士扼嘆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回頭看,斯言甚是。而今有人說,世界正處於百年大變局中。這個判斷是否準確,尚未驗證。但我想更進一步,作出人類處於前所未有的第三次大變局之中的判斷(參見鄧曦澤:《三次大變局與人類命運——從知識生產到生活形態的鉅變》,刊《四川大學學報》2022年第1期)。在這個視野下理解俄烏戰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俄烏戰爭昭示了舊時代的終結和新時代的開端,但它昭示的非但不是兩個時代的順暢銜接,反倒是兩個時代的斷裂和錯位;如果當代人類的政治理性跟上了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俄烏戰爭及類似戰爭皆可避免。
一、俄烏戰爭本質仍是傳統地緣政治衝突
俄烏戰爭的本質仍是傳統的地緣政治,戰爭訴求跟一戰、二戰及以前的許多國家擴張(如日本侵華、沙俄擴張、德國擴張等)沒有任何區別。在俄烏戰爭的主要角色中,無論是俄羅斯、烏克蘭還是美國,政治家的思維都仍然停留在傳統地緣政治思維中。首先,北約擴張是為了壓縮俄羅斯的戰略空間,避免俄羅斯再次壯大。其次,烏克蘭努力加入北約,則是為了避免俄羅斯的武力威脅。再次,俄羅斯認為烏克蘭是它通向歐洲腹地的重要通道,也是與北約之間的重要緩衝地帶,因而它不允許烏克蘭加入北約。
在這意義上,俄烏戰爭毫無創造性,它僅僅是重複了傳統地緣政治衝突的歷史慣性,並且是低級、倒退的重複,因為時代變了。
二、傳統地緣政治觀念是落後的戰略思維
在世界政府形成之前,國家是世界秩序的建構主體。無論是現代民族國家還是傳統國家,皆以國家利益為首要原則,在這意義上,不必苛責國家的自利,但在不同理念下,國家的行為方式及效果會迥乎不同。
在機械化時代(以二戰為代表)及以前,出於國家安全考慮,重視地緣政治,獲取地緣保障,的確很重要。史太林非得鼓動外蒙古獨立,就是要為蘇聯構築安全屏障。同時,在訊息時代之前,由於生產尚未全球化,而是以福特模式為代表垂直本地化,財富生產高度依賴土地及相應的空間限制。所以,雖然掠奪土地是一種高風險行為,但同時也是一種高收益行為,大體算是值得的。
但隨着20世紀後半葉人類進入訊息時代,交通極大發展,戰爭模式和生產模式都發生巨大變化,這使傳統地緣政治和生產觀念都日益過時。
雖然戰略屏障、戰略緩衝區仍有價值,但價值不但大幅減小,且將日益減小。例如二戰時期,中國的抵抗再弱(甚至放棄抵抗),日本從上海打到四川,起碼也得數個月,所以四川是當時中國的戰略大後方。在當代,若中國遭遇導彈攻擊,四川最多比上海多擁有半小時的預警時間。未來,武器的速度可能更快。因此,四川的戰略大後方價值明顯降低。
在機械化時代及以前,戰爭都是短距離接觸型。二戰時期,美國、德國、英國、蘇聯的火炮,射程沒有超過20公里的,且因缺乏精準制導功能,大體屬於狂轟濫炸,對方的工事可以較大地消解火炮殺傷力。在火炮攻擊之後,必須依靠士兵跟進,進行面對面的接觸戰,才能確保戰勝對方。
1991年海灣戰爭突破了人類對戰爭的認知,更新了戰爭模式。訊息化、遠距化、精確化和機動化(「四化」都是相對於19世紀的火器時代,機械化戰爭也有這四個優點),使戰略屏障、戰略緩衝的價值大幅降低,且越來越低。在戰爭中,第一重要的是指揮系統,並且隨着戰爭模式升級,訊息化、智能化程度會越來越高,指揮系統越來越重要。在訊息—智能戰爭時代,先進者可能直接、徹底地粉碎落後者的指揮系統,導致落後者的一切火力毫無用處。
在冷兵器時代,雖然武器也有差距,但很難說有代差。騎兵雖有優勢,但步兵可以靠數量優勢來抵擋。進入熱兵器時代後,武器開始有了代差,並且代差的表現越來越廣泛。訊息系統、打擊距離、打擊精度、機動程度(對應於上面的「四化」)都分別存在代差,並體現在終端效果上,各個環節的代差之間是乘數效應。
在13至14世紀,蒙古騎兵橫行歐亞大陸,不但具有很強的打擊力,且具有當時世界軍隊最強的機動性,「從揚子江北岸至保加爾邊境,從鴨綠江西岸至保加爾邊境,部隊集結都是在兩三個月內完成。這樣,部隊每天平均行軍速度達到90至95公里。它突擊攻佔北俄羅斯,只用了兩個月零五天時間,每天的平均速度達到85至90公里;攻佔南俄羅斯,只用了兩個月零十天時間,每天進攻速度達到55到60公里;攻佔匈牙利和波蘭,只用了3個月的時間,每天的進攻速度達到58到62公里」(羅旺扎布等:《蒙古族古代戰爭史》)。
科技大大提高戰力的維度落差
騎兵在一戰之前都有很強的戰鬥力。但是當重機槍在一戰中投入使用後,騎兵就日益衰落,並退出歷史舞台。在鴉片戰爭中,清軍和英軍的傷亡比例,最小的數據是60多比1,最大的數據是200多比1。試問:這種戰爭怎麼打?如果以單兵作戰能力1:3為代差,1:10為維差,清軍與英軍的差距不僅是代差,更是維差,即英軍能對清軍進行降維打擊。海灣戰爭中伊拉克軍隊與美軍(或聯合國軍)的差距也不僅是代差,更是維差。可以說,如果不考慮平民傷亡,今日的中國打清朝時的中國,不死一兵一卒,便可令有4億人的清朝中國亡國滅種。在這意義上,清朝中國有再多地緣屏障又有何用?
回到俄烏戰爭,俄羅斯與美國(或北約)的武器已經表現出代差了。美國僅用三流技術(連海灣戰爭中使用的飛機、導彈等武器都沒用上)就把俄羅斯打得氣喘吁吁。從軍事防守角度看,如果美國真的要攻打俄羅斯,即便烏克蘭保持中立,甚至與俄羅斯站在一起,俄羅斯又能增加多少戰鬥力?從軍事進攻角度看,俄羅斯通過烏克蘭,又能對歐洲、美國或北約做什麼?烏克蘭對俄羅斯的戰略跳板和戰略緩衝作用又有多大?
再從生產角度看,當代生產越來越超越地理限制,土地價值越來越低。俄羅斯領土面積世界第一,資源總量估值約為300萬億美元,是美國的三倍,中國的六倍,西歐的12倍(數據可能在變化)。俄羅斯是世界上唯一能夠完全資源自給的國家。但它現在的發展水平如何,有目共睹。除了能源等初級產品,在國際市場上,俄羅斯生產的民用品在哪裏?幾乎看不到。相反,對比一下日本、德國、新加坡、韓國等資源稀缺的小國的發展水平,便可知道,土地固然重要,但沒有以前那麼重要了。
因此,俄羅斯(尤其是普京及其智囊)以傳統地緣政治觀念來理解國家安全,是落後的;烏克蘭以傳統地緣政治觀念來理解國家安全,並選擇站隊,也是落後的;美國及北約以傳統地緣政治觀念來理解北約的功能及實施對俄羅斯的圍堵,還是落後的。差異在於,美國及北約擁有的絕對優勢,使它們對烏克蘭的支持暴露出俄羅斯這頭北極熊的熊樣,將舊時代的某些不確定性(俄羅斯的國家實力究竟如何)裸露為新時代的確定性。
在這意義上,俄烏戰爭昭示着後地緣政治時代和後領土時代的降臨!
三、科技已消解地緣政治意義
持理想主義看,各國尤其是落後國家應該擯棄傳統地緣政治、國家安全和戰爭思維,積極進行社會改革,和平競爭、共同發展,才是王道。當然,這在當前,近乎夢想。但從現實主義出發,通過俄烏戰爭,也可以獲得一些啟示。
直接地看,科技大幅並將繼續瓦解傳統地緣觀念的價值;間接地看,只有通過改善社會環境,才能有效促進科技和經濟的發展;更長遠地看,應該調整國家安全觀念。
關於後者,值得申論。在科技作為第一生產力的時代,只有為創新創造良性社會土壤,並在此基礎上培育自主創新能力,才能維護國家安全。閉關鎖國、閉門造車,只有死路一條。由於當下俄美並未直接交戰,故今天的俄美差距是否達到俄羅斯被降維打擊的程度,尚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俄美差距已經很大,並且可以預判,如果俄羅斯的國家策略不作根本調整,這種差距會越來越大。到了某一天,俄美差距是否會如海灣戰爭中伊美差距或鴉片戰爭中中英差距那麼大,甚至更大,雖然尚不得而知,但並非不可能。
或許到了某一天,俄羅斯的導彈(包括核武器)無法發射,甚至被遠程操控,本想打敵人,卻落在自己陣地上,這也不無可能。所以,即便地大物博如俄羅斯,它也不可能閉關鎖國、閉門造車,何況他國?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以來,科技和工業的發展不但使技術和武器出現代差,並且代差出現的規模和速度也在加大加快,以至出現多級代差或維差。如果不侷限於大國和發達國家,而在全球進行比較,當代落後國家和發達國家的差距,比300年前大得多,而且在持續擴大。落後國家的一些進步,也僅是拾發達國家之牙慧。
一言以蔽之,俄烏戰爭是一場在落後觀念下發生的蹩腳、邋遢的戰爭,它除了驗證落後觀念的落後,以及舊時代理應拋棄外,別無積極意義。至於俄羅斯、烏克蘭、美國及其他國家如何看待這場戰爭,並在其中吸取經驗教訓,從而調整自己的觀念與行為,都只能用一句話來打發:誰選擇,誰負責;選擇什麼,負責什麼。
可以肯定,俄美差距已經很大,如果俄羅斯的國家策略不作根本調整,這種差距會越來越大。或許到了某一天,俄羅斯的導彈無法發射,甚至被遠程操控,也不無可能。所以,即便地大物博如俄羅斯,也不可能閉關鎖國、閉門造車,何況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