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脫歐倒計時對台灣的啟示
2020年1月31日,英國正式脱離歐盟,由此開啟11個月的過渡期,卻隨即遇上疫情,談判自要讓位防疫。如今12月31日過渡大限將臨,雙方依舊存在重大分歧,「無協議」之說再度甚囂塵上。
回望2016年6月23日的那場脫歐公投,結局出乎各界意料,脱歐派以51.9%對上48.1%的微幅領先勝出,群眾的驚愕與歡呼此起彼落,彷佛是上天對英國來了記黑色幽默,隨後發展更讓這場鬧劇演成了政治慘劇。
首相卡梅倫(David Cameron)為此下台,其內政大臣文翠珊(Theresa May)於同年7月接任首相,直到2019年6月辭職前,文翠珊經歷了2次不信任投票,並先後提出3份脱歐方案,盼以「軟脱歐」形式解決僵局,卻遭工黨與黨內「硬脱歐」派否決,最後只能黯然下台。2019年7月,前外交大臣約翰遜(Boris Johnson)成了唐寧街10號的新主人,其雖曾表示「不排除無協議脱歐(No-deal brexit)」,但眼看時限迫近,也只能在一路跌撞中,推動談判前行。
回顧這場「拖歐大戲」起源,雖有本土疑歐意識作用,也受新自由主義危機催化,但真正啟動程序的關鍵,仍是2016年的全國公投。
這場活動看似為民主的精神展演,實是政客機關算盡後的弄巧成拙,更在後續一系列政治攻防下,讓英國經歷了長達4年的原地打轉,不僅催發資金與企業外移,更令英鎊急遽波動,脱歐也由此霸佔英國政壇,屢屢排擠其餘議程。即便最終協議得見,倫敦的金融地位也將隨英國剝離歐盟而下降,後續影響不言而喻。
由大西洋彼岸回望東亞,台灣雖也關注脱歐進程,卻總在一廂情願的幻影中迷走。各式論述以「脱歐」為皮囊,引渡骨血裏的政治要求,往復之間,台灣彷佛借鑑了歷史經驗,實則在類似困境中越陷越深。
台灣如何論述脱歐
2016年脱歐之初,台灣輿論場受到英國的「公投聖光」感召,盪漾着鼓舞與反思的浪潮。彼時多數文章論及此事,盡將英國形塑為「民主的完美範本」,認為台灣膜拜之餘,應務實效法,原因無他,「脱歐」的爭議性使然。
平心而論,「維持自主」在英國政壇雖是陳年議題,涉及規章建置的「脱歐」議程卻非人人可觸,一來其所需專業門坎極高,二來所涉事務面向甚廣,故本就不適以公投解決。然而台灣輿論正是鎖定了前兩大關鍵,「反向思考」,認為如此高專業需求的重大爭議,竟也能訴諸全體民意,英國的民主程度顯然「突破天際」;反觀台灣,正是因對公投「處處設限」,致使民意難彰,故才始終難除「威權遺毒」。
在此脈絡下,台灣湧現了鼓吹公投的聲浪,認為諸如核電、證所稅、退休金改革與籌措長照財源等,皆為台灣社會懸宕已久的重大爭議,應參照英國脱歐的「直接民主」,以公投解決;甚至有輿論將英歐與兩岸關係相對照,認為龐大的「歐陸經濟體」進逼英國,正如大陸企圖統戰台灣般,這場「世紀公投」剛好能為台灣提供示範,或有一日,台灣也能借公投決定兩岸關係走向。
輿論發展至此,早已泛出了原有的英國脱歐框架,無數話語盡遭民族主義的黑洞吸納。故在「以公投解決兩岸關係」後,又出現了「脱歐公投雖值得效仿,但統一要求無權為之」的呼聲。這般論述雖肯定公投與民主的至高無上,卻增加了但書:正因欲保台灣民主,故要限制可能摧毀民主的一切途徑,統一自是首位之惡。
如此言說,看似仍以民主為核心,實已漸竄極化政治火苗:面對經濟與治理困境,政府短期難改大局,社會則沉浸於虛無的集體逃避中,群眾也在潛移默化間,盯上了當權者所標舉的特定群體,並視其為內部惡瘡、集體之敵。在脱歐時的台灣,其名為「支持統一者」,如今則已演化出「中共同路人」等新稱。
精英與民眾的相互綁架
換言之,英歐關係究竟如何、公投是否就能實現台獨,其實皆非此派論述支持者的關注焦點,公投在其看來,與其說是民主的體現,不如說是羞辱、區別「內部敵對勢力」,以凝聚所在陣營向心力的工具。人們嘴上對「脱歐」誇誇其談,看似關心國際,實則不過欲巧立名目,以發展反中的民粹新論述。
在此氛圍下,儘管英歐關係與兩岸脈絡天差地遠,台灣社會仍能一廂情願,將歐盟等同中國,並借公投通過後的詭異餘温,跨海自憐,同時動員內部仇恨;即便脱歐歹戲拖棚多年,可謂狠甩讚揚者們滿滿一耳光,更被諸多學者、媒體評為教科書級公投災難,台灣輿論仍能若無其事來個急轉彎,於2020年總統大選時,將沉寂已久的脱歐公投請出骨灰罈,以英國老年人投票率高於年輕人為宣傳動點,大肆渲染「保守老韓粉」與「進步青年」的對立論述,鼓吹青年返鄉投票,以免台灣重蹈英國覆轍,「被頭腦不清楚的老人毀掉未來」。
平心而論,脱歐公投中的青年投票率確實較低,然而台灣輿論也未能洞察到,這場災難的源起,不在投票的人群分布,而在英國精英與民眾的相互綁架。脱歐提案由保守黨提出,其眼見鼓吹脱歐的英國獨立黨於2014年的歐洲議會選舉大勝,便孤注一擲,將脱歐公投當作選票吸塵器,順道增加對歐談判籌碼,卻弄巧成拙。而之所以會有此發展,主因便在其低估了民眾的易煽動性,不僅在選舉期間放任各式假新聞漫天飛舞,諸如約翰遜等政治精英更是帶頭鼓吹脱歐,以致鑄下此般結局。
根據《經濟學人》調查顯示,公投提案成形前,認為脱歐為「急迫政治問題」的英國民眾僅有10%,公投成案後,此一數據在短期內急速飆升至50%,足見精英的最後催化效果顯著。但結果出爐後,便輪到精英們騎虎難下,只能被民意一路拖行向前。如此態勢,恰似經歷次次選舉後的台灣社會:精英們於選前大肆煽動反中民粹,卻在選後受民意裹脅,僅能繼續佯裝強硬。往復之間,民粹的土壤愈發厚實,台灣的迴轉空間卻日漸狹窄。
從讚揚公投到想象以此獨立,從想象獨立到禁止統一公投,從避談脱歐到用以鼓吹選舉,台灣輿論看似將脱歐議題玩弄於股掌,任意剪裁、隨意嫁接,實則與英國步上了相似的命運:內部產業轉型受挫、國際地位不如過往,政治精英遂炮製特定議題以催化選票、鞏固權力,卻也註定要受民粹力道反噬。
眼下英國悲劇已鑄,台灣則仍在狂飆的酣暢中。但正如保守黨的機關算盡禁不起一點萬一,台灣若止不住自毀的步伐,恐也將在某次高潮後,換來悔不當初的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