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深度融入CPTPP如何影響中越關係?
近日,據境內外相關媒體消息,越南似乎正在進一步改革執政黨的權力機構。消息稱,越南執政黨正在將黨內的權力分為三大塊,希望以此實現合理分工來提升決策的效率和科學性。黨內權力機構相互制衡機制的進一步完善也有助於加強黨內監督,實現權力有效制衡,也能夠令幹部的選拔更為科學合理。就該消息本身而言,通過深入的檢索和比對,暫沒有充分有力的信源可證實其真實性。但是,應當看到的一點是,在近十年來,越南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等諸多層面都發生了十分深刻的變化。
第一,就政治權力結構而言,越南最高政治權力結構為四大支柱(執政黨總書記、國家主席、政府總理和國會主席),這四大職位分屬不同人掌握,體現出權力之間的制衡。自2021年,阮富仲卸任國家主席後,蘇林曾短暫兼任總書記和國家主席(五個月),而後很快卸任國家主席,越南最高權力結構未再呈現出黨、政、軍「三位一體」的態勢。從2001年起,越共中央便撤銷了政治局常委而只保留書記處,政治局人數則從2屆全會的7人逐步增加至13屆全會的18人,最高權力整體上呈現出分散態勢。
第二,反腐運動不斷深入。2024年12月24日,越南政府監察總署召開全國在線會議,初步總結最近五年《反腐敗法》的實施情況。數據顯示,2020年至2024年期間,共有264名正副職領導因失職、縱容腐敗行為而受到紀律處分;73人因不負責任導致腐敗行為被刑事起訴。尤為令人矚目的是,阮春福和武文賞兩任國家主席均因為涉貪落馬。
第三,政治自由度不斷提高。之前,在地方選舉中,越南選民便可以直接選舉產生各級人民議會的代表,這些代表負責制定地方政策和監督地方政府的工作。近些年來,越南在政治領域繼續推行突破性改革,在部分地方選舉中,獨立候選人已被允許參選,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政治多樣性和競爭性。作為一黨執政的國家,越南從未表示其將會接受三權分立,但是在執政黨自我限權的動向之下,社會政治自由度得以提高。
第四,經濟市場化改革不斷推進。2024年12月,越南內政部表示,精簡機構後,政府機構預計僅有13個部、4個部級機關(減少5個),5個政府下屬機構(減少3個),減少190個公立事業單位。通過這種方式,越南當局希望精簡機構、理順職能和節省開支,讓政府職能充分轉換到為市場經濟發展服務的軌道上。
近幾年,越南還對國有企業進行了大手筆的改革,包括引入市場化管理機制、減少政府幹預以及推動私有化進程。2024年,越南經濟改革的矚目之舉毫無疑問屬於撤銷國資委。越南經濟與政策研究所 (VEPR) 的政治研究員阮克江在採訪中表示,在越南目前的經濟發展策略中,過度依賴國有企業已經不是發展的重要路徑。因此,越南傾向於將部分國企私有化,讓其以私營實體身份在市場中競爭,而不是讓國有企業主導市場。越南已經誕生了覆蓋工業、房地產、科技、電動汽車等多行業的大型私人企業VinGroup,政府試圖為這些私企提供更平衡和公平的商業環境,讓企業之間形成競爭。
此外,在法律上,越南已經允許成立獨立工會。雖然這一規定暫時沒有相應的細則和落地的實踐,但是已經在法律法規上開了口子。未來在勞工權益保護和勞工社會運動的組織發展上,越南的市場化傾向有望進一步強化。
就越南近年來的一系列舉動而言,其根本動機無疑是為了能夠充分融入CPTP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的機制架構中。在當下的亞太地區,最主要的區域貿易協作機制主要有兩大架構,RCE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和CPTPP。就整體規模而言,RCEP的15個成員國涵蓋約22億人口,覆蓋全球總人口的三成,經濟總量高達26萬億美元,各國GDP總和、貿易額皆佔全球約三分之一,是亞太乃至全球近年來最大規模的自由貿易協定(FTA)。
RCEP 強調遵循以 WTO 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規則,它相對側重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在實際操作中,RCEP注重在「靈活性」和「高標準」之間找到平衡。與RCEP協定不同,CPTPP 是嚴格的全方位貿易協定,在諸多方面設定了高標準,如勞動和環境規則、競爭政策、國有企業、知識產權監管、網路規則和數字經濟等,而 RCEP 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靈活調整,以適應不同發展水平國家的需求。
從關稅水平來看,RCEP 規定其零關稅覆蓋達到 90%以上,並保持一定的農產品配額,這一標準低於 CPTPP 協議 99%零關稅、零補貼、零壁壘的「三零」標準。這意味着在某些領域,RCEP 協議的覆蓋範圍和嚴格程度相對較弱。相關的研究普遍認為,RCEP整體上傾向於對發展中國家的實際情況進行一定的照顧和傾斜,而CPTPP則更為體現發達國家的深度自由貿易訴求。作為發展中國家的越南,為何會下大力氣深度融入CPTPP機制呢?安邦智庫(ANBOUND)研究人員認為,主要原因或許是以下幾項。
第一,越南自身已經決定要全力往產業鏈的高端邁進,不願意再單純依靠勞動力的比較優勢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越南近年來吸納的外資更多聚焦高附加值領域。例如,三星、英特爾、英偉達等科技巨頭紛紛在越南建立生產基地,不僅為越南提供了技術轉移機會,也直接帶動了高科技產品出口的大幅增長。
2023年,越南的電子產品出口額突破千億美元,成為東南亞地區僅次於中國的重要電子產品製造中心。此外,越南還積極引進電動車製造、新能源技術等新興產業,為未來經濟增長積蓄能量。對於高附加值的產品而言,發達國家市場是最為重要的消費終端。近年來,美西方以環保、勞工條件等理由屢屢祭出制裁大棒,美國在2024年再度拒絕承認越南的市場經濟地位。為提升自身的產業鏈地位和進一步進入發達國家市場,越南唯有將自身往要求更高的CPTPP靠攏。
第二,貿易中的實際得益促使越南繼續深度融入CPTPP。自加入CPTPP以來,越南的國際貿易規模持續擴大。該協定賦予越南對日本、加拿大等發達經濟體更低的關稅待遇,大幅提升了越南出口的競爭力。2024年,越南對CPTPP成員國的出口額增長超過20%。同時,CPTPP成員國也已成為越南外貿順差的主要來源。但是,在RCEP框架內,僅對華貿易一項,越南每年就產生500億美元左右的逆差,有評論甚至稱,越南對外貿易根本上是為中國做「嫁衣裳」。此外,CPTPP不僅推動了越南外向型經濟的發展,還促使其國內消費市場逐步升級。隨着中產階級規模的擴大和居民收入的增長,越南的內需潛力正在被不斷釋放。
應當看到的一點是,作為一個小國,越南註定只能發展外向型經濟,而能夠給越南企業提供實際貿易得益並帶動越南內部消費升級的國家市場主要集中在美西方。因此,越南唯有不斷向CPTPP靠攏,方能夠為自身的外貿提供持久推動力。
第三,越南人口於2023年突破1億,成為世界上第15個、東南亞第3個人口過億的國家。但是,2024年12月,越通社援引越南衛生部人口局數據稱,2024年越南總和生育率為1.91,創歷史新低並預計未來幾年將繼續下降。統計數據顯示,越南總和生育率已連續3年低於確保全國人口穩定所需的2.1,2024年更是降至1.91。若總和生育率延續走低趨勢,2054年後越南人口將開始負增長且降幅將會持續增大。自2011年開始,越南60歲及以上人口超過10%,進入老齡化社會。最新數據也顯示,越南社會的老齡化程度正在持續加深。人口結構的變動意味着勞動力成本優勢將會不斷縮減,繼續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恐怕難以為繼,只能繼續提升自身的產業鏈地位。因此,唯有持續融入標準更高和要求更嚴的CPTPP,越南才有機會實現這一目標。
概而言之,雖然越南執政當局堅決否認自身會完全走上西方自由民主制的軌道,越南的一黨執政體制在短期內(3-5年)也基本不會發生根本性的變革,但是越南深度融入CPTPP的基本態勢已經很明確,而這在涉華關係層面恐怕會有一系列的深刻影響。
第一,中越之間的意識形態差距恐持續拉大。長期以來,意識形態一直是中國爭取越南的重要着力點。在近幾年的多次高層互訪中,中方高官反覆強調,中越之間應當「守住共同的制度基礎」。但是,在深度融入CPTPP的過程中,越南執政黨和社會的整體自由度將會出現顯著提升的態勢,越南在意識形態上的對華差距恐將會逐步拉大。在未來,意識形態恐怕非但難以成為彌閤中越雙方分歧的黏合劑,反倒會成為新的衝突點,加上中越雙方在領土-領海方面的既有問題,中越關係潛在的波折性恐怕會逐步增大。
第二,中資和中企在越南的活動將會面臨更多的限制要求和不確定性。CPTPP對於原產地的規則更為嚴密,要求也更高。為保證產品的順利出口(尤其是面向歐美市場),越南政府恐怕會進一步加大對在越中企的本土化壓力,要求中企更多采購越南本土的原材料和零部件,或者要求相關產業鏈的更多企業向越南轉移。同時,由於CPTPP對國企和國家資本有着更多的限制性要求,由中國國企牽頭的在越基建項目在未來恐怕更難中標。
第三,雖然獨立工會在越南仍未正式成立,但是法律體系上的口子已經打開。伴隨着越南進一步融入CPTPP,其社會團體的活動空間有望進一步提升。由於中越關係中的結構性-歷史性問題,越南社會的整體對華敵視心態根深蒂固,中越關係的加強在越南民間也往往被賦予負面性的解讀。可以認為,伴隨着越南對CPTPP融入的加深和越南社會自由度的提高,中資和中企在勞工、環保等方面恐怕將會面臨越南民間團體越來越多的猜疑和敵視,中資和中企的經濟活動會受到越來越多的民間干擾,而美歐NGO也基本會在背後對此推波助瀾。
最終分析結論:
安邦智庫認為,CPTPP是未來全球貿易的核心圈層,其實際上恐將會逐步代替WTO組織,越南謀求加入這一核心貿易圈,當然會鞏固越南未來的全球經濟地位,但同時也會在政治上產生結構性的改革。這意味着越南將會日益成為一個與中國不一樣的國家,雙方漸行漸遠,可能在未來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本文原載於2025年1月6日的安邦智庫每日經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