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亞五國何以擺脱不掉「蘇聯結構」?
獨立不僅僅是國家形式上的獨立,還有經濟結構方面的制約,在中亞地區的國家,這個經濟結構就是「蘇聯結構」。直到今天,或許還包括未來,這個「蘇聯結構」依然深深地影響着中亞地區的長期穩定和安全。
蘇聯時期經濟體制的顯著特點就是強烈的計劃色彩。在中亞地區,吉爾吉斯是一個農業國,農業是經濟支柱,佔到GDP總量的36%。烏茲別克是世界第六大棉花生產國,第二大棉花出口國。按照過去的數據,烏茲別克的農業人口佔該國28%的勞動力,農業貢獻了GDP的24%。塔吉克是中亞地區最為貧窮的國家,塔吉克國內生產總值不高,2006年的國內生產總值僅達到了1990年的80%。產業同樣是以農業和畜牧業為主。所以,中亞地區的幾個主要國家,由於「蘇聯結構」的影響,經濟和生產力都是佈局在高耗水的農業領域,這種情況現在並未有根本性的改變。
不過,自蘇聯時代至今,缺水一直是一個重要的挑戰。中亞五國深居亞歐大陸腹地,海洋水汽很難抵達,導致中亞年降水量普遍在300毫米以下,鹹海附近和土庫曼的荒漠年降水量甚至僅為75-100毫米,只有山區和費爾幹納盆地南坡降水量稍高一些,達到1000-2000毫米。降水量少的同時,蒸發量還異常高,比如阿姆河三角洲水面的年蒸發量可達1798毫米,是當地降水量的21倍。
中亞五國不僅缺水,水資源分佈還極為不平衡。中亞東南部是高大的天山山脈和帕米爾高原,上面的冰川和積雪是最重要的水資源來源。春夏季節冰雪消融,錫爾河和阿姆河從中發源,自東南向西北流經圖蘭平原,穿過沙漠戈壁,最終注入鹹海。發源於天山山脈的錫爾河,全長2212千米,流經吉爾吉斯、塔吉克、烏茲別克和哈薩克,流域面積21.9萬平方千米,年均徑流量336億立方米。而阿姆河則發源於興都庫什山脈,全長2540千米,流經塔吉克、阿富汗、土庫曼和烏茲別克,流域面積46.5萬平方千米,年均涇流量430億立方米。
由於發源和流經國家長度的差異,兩大河流不論是流量還是水能方面都呈現出不均衡的特徵。就流量來看,43.4%產生於塔吉克,25.1%產自吉爾吉斯,2.1%產自哈薩克,9.6%產自烏茲別克,1.2%來自土庫曼。吉、塔兩個上游國家貢獻了68.5%的流量。而就水能資源來看,塔吉克佔70%,吉爾吉斯佔21%,合計91%。可見吉、塔兩國不管是流量還是水能資源,都佔有絕對優勢。
蘇聯解體之後,中亞五國為爭奪水資源曾多次發生衝突。從1990年開始,吉爾吉斯和烏茲別克在奧什地區為了爭奪土地與水發生衝突,導致300人傷亡。1992年,由於烏、吉跨界河流糾紛,烏派出空降部隊,兵臨吉邊界,以武力向吉施壓。2000年冬季,吉爾吉斯為了應對烏茲別克停止對其天然氣供應,不得不加大托克托古爾的放水量,以供應國內的電力需求。結果導致烏茲別克大面積的棉田成了沼澤。2008年和2009年夏季托克托古爾大壩的管理失誤導致了烏茲別克和哈薩克的水源短缺,也導致了吉爾吉斯的長期缺電。隨之而來的吉爾吉斯動盪最終在2011年導致時任總統巴基耶夫下台,凸顯了水資源問題的高度政治性。
近年來,中亞五國關於水資源的糾紛甚少耳聞,中亞五國之間也多次表示要加強對水資源的協調管理和使用,並且在聯合國等多邊平台上加強協商。水危機的態勢似乎出現了緩解的勢頭。不過,安邦智庫(ANBOUND)研究人員認為,基於歷史和現實因素的綜合作用,中亞五國的水危機距離真正的緩和為時尚早,而在當下和未來的3-5年之內,水危機將會持續困擾中亞五國的局勢穩定。
首先,中亞五國水危機的基本態勢沒有任何真正的改變。
就中亞五國的基本水資源形勢而言,缺水少水和水資源分佈不平衡的狀態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改變,這就註定了水資源的稀缺性和對水資源的爭奪態勢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緩和;
由於社會經濟的發展,中亞五國的水危機正在持續惡化。中亞五國人口自然增長率高且結構年輕,其對自然資源的需求和消耗能力始終很強勁。人口的迅速增長意味着人均資源佔有量進一步走低,短缺情況日益凸顯。同時,近年來,中亞五國大力引進外國投資(尤其是中國)來發展製造業,比亞迪的工廠建設也在規劃中。建設數據中心的呼聲也日益高漲。工業生產和數據運算都需要消耗大量水資源,這令水資源本就不豐裕的中亞五國雪上加霜。
並且,多年來,中亞水污染日益嚴重。數據顯示,僅2018年,流入阿姆河的污水已佔到其流量的35%,在下游的烏茲別克的比例甚至更高。生態惡化意味着,原本就匱乏的水資源,能為人利用的則更少。
其次,對於水資源的協調和水危機的應對,中亞五國之間始終缺乏一種強有力的綜合機制。蘇聯時期,通過修建一系列水利設施和協調電能資源分配等方式,蘇聯在中亞五國之間進行了一系列的資源調配和分工,確立了上下游之間的水資源分配機制。解體之後,原有協調機制不復存在,作為內政問題的水資源調配變成了國際問題。
為了填補蘇聯解體而形成的秩序真空,1991年10月,中亞五國簽署了《關於在共同管理與保護跨境水資源合作領域的協議》,該協議決定成立「水資源跨國協調委員會(ICWC)」,其主要職責是制定錫爾河與阿姆河流域的水資源分配、水體運行和水質監測、水利設施的設計與修復等。但ICWC無法干涉各國內部的水政策,最終淪為僅為中亞各國提供水資源訊息的機構。而且,該機構也因人員多來自烏茲別克而不受中亞其它四國信賴。中亞五國多次在國際場合呼籲重視中亞地區水危機的舉動也表明了其內部協調機制的軟弱無力,而這也意味着其水危機的應對和解決缺乏有效的地區主導機制,難以防止其發酵和惡化。在今年4月底召開的「中亞水資源綜合協調會議」上,與會的五國專家在各抒己見之後最終仍莫衷一是,有效協調機制依然難產。
再次,國際勢力長期在阻礙中亞五國應對水資源危機的努力。近年來,中亞五國的國際NGO組織日益活躍,而這些國際組織大多有西方背景。針對與水資源相關的環境議題,跨國NGO往往會從環保-文物保護等角度出發大做文章。吉爾吉斯當局計劃將恰特卡爾河灘地從別什-阿拉爾國家自然保護區劃分出來,以便在那裏建造一系列水力發電廠,「無國界河流聯盟」(Rivers Without Boundaries)就此事件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和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發出呼籲,要求吉方停止該計劃。環保人士還對吉政府允許在保護區內開採黃金和修建道路基礎設施的計劃表示擔憂。針對去年年底哈薩克政府的水庫新建計劃,相關NGO也從多個角度論證其不可行性,並組織相關民眾請願以進行干擾。
中亞五國近幾年正在積極引入西方資本,國際NGO的影響力有逐漸增強的態勢,這些NGO的阻撓工作會妨礙五國應對水危機的努力,使得危機進一步惡化。
去年11月,哈薩克歐亞發展銀行發布報告稱,中亞五國將在2028-29年面臨極為嚴重的水危機。今年2月,有分析指出,由於灌溉需求增加而設施落後以及水流量下降等原因,中亞五國的水資源消耗急劇增長,超過了主河流的承擔能力,水危機迫在眉睫。烏茲別克和塔吉克甚至在今年2月中旬全面升級了河面監控設備以密切關注流量變化。在此情形下,缺乏有效協調機制和國際NGO的攪局做法都會使得既有的水危機進一步加深,進而造成地區衝突甚至動盪,其潛在破壞效應不容低估。
綜合來看,蘇聯的計劃經濟讓中亞地區佈局於農業生產,但這個「蘇聯結構」卻受到「缺水」的嚴重影響。雖然在國家形式上獨立了,但經濟卻繼續牢牢的綁定在水資源的問題上,「蘇聯結構」並沒有鬆綁,幾個國家全部維繫在阿姆河與錫爾河的流域之上,所以在結構上依然是一體的。迄今只要中亞地區的國家走不出這個「蘇聯結構」,國家形式的獨立,就僅僅是在國家治理的權力方面,而經濟在結構上的一體化,對水資源的共同依賴,將會讓中亞的這一地區成為矛盾和衝突的火藥桶。
最終分析結論:
對水資源的爭奪將會成為未來戰爭的重要原因。而在水資源匱乏和分佈極為不均勻的中亞五國,諸多不利因素的合力將會使得這一問題極為突出並持續困擾地區局勢之穩定。
本文原載於2024年12月30日的安邦智庫每日經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