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固化危機,從出生那一刻就開始了

撰文:微思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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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類世界的美妙之處就在於--美與醜共生、麻煩與變化交織,而一段色彩斑斕的人生註定會由諸多不可控的片段組成,一組組同樣的素材,因為個體主觀意識的區別,也會最終剪輯成完全不同的效果。

作者:宗城(微思客編輯)

一、語言:天生的身份障礙

 

這個題目有些大,在進入正題之前,我想先提一個引子。這個引子是語言--它是構架我們身份認同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是一位廣東人,在廣東生活十七年,當走訪親戚長輩時,我常聽到的一個問題是:「會不會講粵語?」或者「會不會講雷州話(雷州半島的方言)?」這個問題看上去奇怪,卻關乎接下來親戚長輩與你的親疏程度。一個熟用家鄉話的人能得到更多喜歡,而如果你使用普通話交流,對方會對你保持禮貌,但也可能止於禮貌。

 

粵語參與構建廣東人身份認同,尤其在異鄉,當我聽到一個人使用粵話交流,那個人就會瞬間吸引我的註意,由於共同的語言,雙方便可達成一種微妙的默契,就比如當你說:「十劃都未有一撇。」懂粵語的會知道你在說事情離成功還早著,但不懂粵語的,就需要你的解釋了。又如洗澡這件事,如果你對北方人說:「我去沖涼。」TA會一頭霧水,甚至誤以你要圖涼快,同鄉人則一說即明。

 

說這些並非由於語言優越感,廣東人對粵語的共鳴是因為它的獨特性,以及它對個人成長的參與。語言影響一個人的思考方式,也承載了一個個個體的獨家記憶。並不是對粵語有自豪感,對廣東人的身份有自豪感,就看低別的語種別的人群,自豪並不建立於比較之中,不是要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最高等的人才有自豪感。恰恰正因為個體知道獨特性的寶貴,珍惜自己的語言,所以也會對其它語言、其它文化的獨特性保持尊重,保持一種敬畏感。有了這層共識,不同語言的人就有機會更和善地欣賞他者的不同之處,在交流中打破自己可能固化的觀念。

 

援引粵語的例子,意在說明語言對身份認同構建的重要性。不過,如今部分家長意識到這種重要性,卻也在以一種無孔不入的形式,通過語言乃至某個語種來確定子女的所在階層、交友對象。

你有嘗試過語言不通的尷尬嗎?(VCG圖片)

 

二、Amy不要和王小明玩

 

前段時間我讀到一篇文章,叫《中產鄙視鏈:千萬別讓娃看喜羊羊了!除非有個靠譜的英文名》,其中有這樣一段:

 

「讓孩子從小就盡量多接觸英語環境,是鄭開欣自懷孕起就確認的教育方式。為此,在女兒不到兩歲時,就報名了一家外教早教班。『孩子什麽也不懂,只是希望她能多聽聽,培養培養語感。』鄭開欣說,大部分早教班的家長都抱著這樣的想法。

 

真正讓鄭開欣下決心送女兒進入這個正規培訓機構學習英文,是由於一件小事的觸動。

 

一次,她帶女兒在國貿附近、朋友開的雙語繪本館看書,一個小女孩跑到另一個小女孩面前問:『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誰知對方回答:『你會說英語嗎?如果你說英語,我就和你做朋友。』」

 

在這裏,「會說英語」成為家長眼中能否進入一個圈子的門檻,而為了通過這個門檻,家長不但要給孩子最好的英語補習班,還要特地給孩子取一個英文名,比如什麽Lucy、Eva,沒有別人就不帶你玩。

 

看到這個情況我最先想到的是初中同學。那時候部分同學有一個愛好,就是取英文名。因為廣東離香港比較近,港文化在廣東影響力很大,尤其是那時候香港的影視劇在我們這還很有市場,偏偏劇裏的人就喜歡弄個英文名,就像最近播出的一部港劇《不懂撒嬌的女人》,女主淩敏叫Mall姐,男主文念琛叫Gordon,而其他角色又分別叫Saving、Cherry、Hanson等,劇裏的人物互相稱呼,一般都不叫他們中文名,叫英文名似乎是一種習慣。

 

所以我初中的時候,同學玩微博,用戶名經常是中文名&英文名,比如李春天Anna、王大路Tonny。但畢竟大陸學校說中文的人多,又沒有稱呼英文名的傳統,所以她們的英文名要麽是擺設,要麽在校外用,同學還是只叫TA李春天、王大路。

 

取英文名本身並沒有什麽,在部分年輕人心中,也許這意味著耍酷,也許是彰顯格調,也許純粹是就交友需求,這都無可厚非,畢竟它屬於自願行為且不傷害他人。但如果取英文名變為父母對孩子的一種「設計」甚至「要求」,它就變味了。在這種英文的焦慮中,隱含了上一代人對子女的身份焦慮和急於為子女塑造身份認同感的期望,而事實上,這種身份認同並不由子女決定,而緊緊拴在父母的手上。在這場從小開始的身份固化行動中,子女的意願缺席了。

三、恭喜還是遺憾:階層的入場券

 

一個人的出身和社會地位是身份,而那些希望子女不輸在起跑線、早早融入某個階層的父母,他們就可能憑借自己的主觀意志去塑造、固化子女的身份,讓子女從一開始就具有某個階層的明顯烙印。就像憧憬留洋華人知識分子的家長,他們會給子女買錢鐘書、嚴幼韻的書,會安排子女上鋼琴課、禮儀課、冰球課,會鍛煉他們的英語純正度,會培養他們的社交禮儀,而英文名,不過是種種工序中的一個零件。

 

確定這個目標的父母,要求自己和子女做目標階層喜聞樂見的事情,所謂的「有所為,有所不為」,到這裏就以「階層趣味」成為關鍵參考因素。這裏的「階層趣味」需要打引號,因為它是未必是那個階層真正的趣味,而很可能是信息不對稱、圈子隔閡的環境下,被新聞媒介塑造出來的「階層趣味」。就像一個人談論中產階級的趣味,其實中產階級是一個很寬泛含混的劃分群體,它的趣味也絕不是單一、絕對的,但因為傳播的需要,在新聞媒介中的中產階級趣味就可能單一化,甚至只是為了迎合目標讀者的想象。

 

當家長決定固化子女的身份,家長在有意識地殺死「變化」--那些隱藏在子女身上更多的可能性。為了確保自己的目的順利達成,讓子女安安穩穩地留在或躋身目標階層,家長會對子女的生活進行大量幹預,並設計出細致的規劃與限制,以防範子女做出違背「階層趣味」的事情。所以有的家長不會允許自己的孩子看喜羊羊、說豬豬俠,而引導他們去看歐美動畫甚至藝術片;有的家長就會早早給子女訂好前往某國外勝地的機票,在TA天真好奇的心中種下對此地的向往之花。

 

殺死「變化」才能安全地固化身份,而當身份被固化,個體就會在目標階層如魚得水,因為TA的一言一行都符合「階層趣味」,TA從小就是照著目標階層的人物模板打造出來的。但這樣的代價就是個體會在潛移默化中與其他階層人群「實質性絕緣」,表面上互相聯系、禮尚往來,自己卻已經因為十多年來積累的固化趣味而難以理解其他階層的趣味,在思維方式上變得以單一階層作為主導。

 

同時,為了讓自己不被目標階層的人群排斥,固化的個體將會對自己的言行進行自我審查,被公開的言行不再以自我喜好為決定因素,而將有意識地向目標階層的喜好傾斜。前不久我與友人聊天,我發現他很喜歡看艾瑪.沃特森的片子,可他卻不願意在朋友圈談論對艾瑪.沃特森的喜歡,因為他發現自己圈子裏的人都不太喜歡這位演員,也就是說,艾瑪.屈臣(Emma Watson)不符合他的圈子的主流趣味。他不想講,他不想暴露自己喜歡上一個不符合圈子趣味的演員。

對布迪厄來說,最抗拒的就是「哲學家」這個身份。(資料圖片)

 

身份固化作用於個體的方方面面,使個體面臨「愈發同質化」的困境,如果個體缺乏自覺去抵抗、去問自己,而聽憑上一輩人對自己的塑造行為,產品屬性也許就會一步步吞噬人的屬性。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自我分析綱要》中,談及自己對「哲學家」身份的拒絕時,他認為:「(對哲學家的教育存在)一種經院式的封閉。大部分法國的哲學家都是在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中培養出來,這樣的環境只能助長一種愈發同質化的共同生活,培養出的哲學家只能促進一種與世界的精神距離。」

 

這種問題其實不只存在於哲學界中,平凡人的社會化過程也在面臨「愈發同質化」的困境,在同一個圈子內,表面上不同的人思路各異、看法不一,可本質上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同一種訓練方法調教成的產物,他們的思維方式、立身之道乃至向往與恐懼都從一個模子中出來,以至於和他們打交道,我們感到似曾相識。

 

當父母要以他們的意志為子女選定階層、塑造身份,子女其實並未被當做一個平等的個體去尊重,而只是父母眼中他們的生命的延續,父母想走而走不了的路,交給子女去走;父母一生中的趣味和期待,交給子女去模仿、去實踐。這種心態我們並不陌生,過去,它體現為「望子成龍」,如今,它成為階層的投名狀。

 

而這些決定往往都源於父母無法克制的善意,源於他們對子女的體貼和呵護,正是因為父母在自己的前半生中意識到所走的彎路,所以他們寧願用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資本去為子女鋪路、去減除不必要的麻煩。

 

但人類世界的美妙之處就在於--美與醜共生、麻煩與變化交織,而一段色彩斑斕的人生註定會由諸多不可控的片段組成,一組組同樣的素材,因為個體主觀意識的區別,也會最終剪輯成完全不同的效果。那些已經開始萌生個人意識的年輕人們,當他們走上被上一代要求的固化之路,他們也許正在醞釀、在矛盾,直到某一天,走上一場意外的革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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