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追求時,我們在追求什麼 (十三)
他只是深刻地觀察到,我們這個「上帝已死」年代的膚淺和價值崩壞。當我們把「追求快樂,遠離痛苦」視作經驗鐵律時,其實看不到人在歷史長河裏展現的不同可能性︰他們當然有時純粹生存,但總有英雄在創造他們的價值,或者挑戰命運。當然,他們是痛苦的,但他們在痛苦之上。這是我們這個享樂時代的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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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快樂,什麼是幸福,是否隨時代而變?現代人的快樂可能是吃一粒貴價的朱古力。我們在短暫人生未必看到全局。比如在我們這個世代,有錢、有外在成功一定是好,大概難以想像人們會把精神生活和來生的安頓看作此生最重要的東西。
但如果我們讀歷史,大概眼界會闊很多。最近頗「紅」,哈拉瑞的《人類大歷史》原來也有談幸福(見第十九章),有這麼一段︰
「不管任何文化,任何時代的人,身體感受快感和痛苦的機制都一樣,然而他們對生活經驗所賦予的意義,卻可能大不相同。如果真是如此,快樂的歷史很可能遠比生物學家想像的,要來得動盪不安。這個結論並不一定是站在現代這邊。如果我們將生活切成以一分鐘為單位,來評估當時是否幸福快樂,中世紀的人肯定看來相當悲慘。然而,如果他們相信死後可以得到永恆的祝福,有可能就會認為生活真是充滿了價值和意義;相對的,現代世俗子民如果不信這一套,就會覺得失到最後就只有死亡,遲早會被遺忘、沒了任何意義。如果用主觀幸福感問卷問道︰「你對生活整體是否滿意?」中世紀的人很可能得分相當高。」
法國小說家班傑明·康斯坦(Benjamin Constant)寫過一本心理小說Adolphe。2002年導演Benoît Jacquot還重拍呢。不過,康斯坦的名氣是來自他被視為現代自由主義之父,因為他寫了一本十分著名的政治學著作,《古代人與現代人的自由》(The Liberty of the Ancients Compared with that of the moderns),該文比較了現代人和古代人的自由。康斯坦經歷了啓蒙運動、法國革命、拿破崙的起落,可說「世事都給他看透了」。
他指出,古代人的自由是參與式的、共和主義式的,公民有權去對政治作實際影響。人們要投入時間和精力,但卻有一種「有力感」,這是一種現代人不會有的快樂。因為現代的自由是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法治保障我們免受國家干預,但我們只是選代表去幫我們作決定。沒有辦法,因為現代國家規模大,不像希臘雅典那種小城邦。但是,人們對影響他們生活悠關的政治都疏離了,天天不滿但日日好像無能為力。這當然不只在政治層面,電影《一念無明》就有句精警對白︰「係咪咩都可以外判?」,頗道出了現代人不快樂的原因︰我們從沒有投入過。
(2)尼采怎麼解釋快樂?
說到將善和好放在歷史考察,尼采正是佼佼者,他稱此為系譜學(genealogy)。我們看系譜,知道我們除了跟父母血脈相連外,還跟這麼多人有「關係」。我們會看到新的可能性,發現現在相信的,看到的,未必那麼堅實不可動搖。
尼采還指出我們現在所謂的「好」,其實不是那麼好。現在的好是奴隸道德,高舉自我否定、謙卑、反動、憐憫……當然,你需要懂這是他眼中基督教下的道德觀。
主人道德是怎樣的?主人道德是對生命的自我肯定,個體意志的充分表現,富有創造精神,追求勝利。你叫他們謙虛,他們會不明所以。生命的自然流露,才性的展現,為什麼要「收收埋埋」?他們眼中,只有好和壞。
持奴隸道德觀的,大概是勇力和才氣都不及「主人」,但他們勝在人多。對,他們就是「平庸的大眾」!於他們是弄出另一套道德觀來,不只好和壞,還有好與惡(evil),不符合他們奴隸道德觀的就是惡,用道德(morality)來控制那些強者。
不明白?想像一下我們的辦工室︰做事不夠聰明的人快,於是公司的同事就設了一套道德觀:勤力的人、愛公司的人要留到十點;聰明的人要麼被排斥,要麼就乖乖的陪他們「癲」。
是不是真有這麼一段歷史當然很成疑問。但我們可看到「人生的善是什麼」很可能是權力的產物、時代的產物。尼采最大的貢獻,就是提醒我們善並不從來都與利他掛勾。善(good)與惡(evil),兩個概念放在一起好像很「自然」,但是為什麼不是對與錯、善與錯,而是善與惡?
「惡」這概念有什麼問題呢?它們扼殺我們的創造力、人的潛能和活力,將強者變弱。在《道德的譜系》一書,尼采指出惡的概念源於我們的負面情緒,包括妒忌、仇恨和怨恨。一個字,法國字「ressentiment」:弱者不能自我表達,也不能有任何成就,於是搬龍門,說解除痛苦才是人應該追求的。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的另一個「敵人」,是他口中的「英國心理學家」。有趣的,「英國心理學家」並不一定來自英國,他提到的「英國心理學家」Paul Rée 就是德國人,還曾是尼采的朋友。
「英國心理學家」可以理解為當時冒起的效益主義者(utilitarianism)如邊沁等。跟效益主義者一樣,Paul Rée 推倒所有道德的形上學解釋,只著眼於經驗層面;他又如效益主義者一樣,相信人有利他的傾向。只有利他,我們才會著眼於整體快樂的增加,而非僅僅增加我自己的快樂。
尼采在《偶像的黃昏》曾說︰「Mankind does not strive for happiness; only the Englishman does that」。言下之意,是效益主義者將人的尊嚴貶損。很有趣的是,他也像「英國的心理學家」一樣,不用道德的形上學解釋,但他卻不同意把道德只看成是快樂的追求。做偉大的人很痛苦,很不快樂,於是偉大的人就沒有價值嗎?不會的。效益主義者只是將偉大的追求、偉大的人格拉下來,每個人只著眼於自己沒有什麼價值的快樂滿足,而不能理解痛苦對於成為「人」的重要。
尼采不是說我們可以隨意制造痛苦。他只是深刻地觀察到,我們這個「上帝已死」年代的膚淺和價值崩壞。當我們把「追求快樂,遠離痛苦」視作經驗鐵律時,其實看不到人在歷史長河裏展現的不同可能性︰他們當然有時純粹生存,但總有英雄在創造他們的價值,或者挑戰命運。當然,他們是痛苦的,但他們在痛苦之上。這是我們這個享樂時代的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