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多元記憶來抗衡全球化:王斑的歷史觀

撰文:曾繁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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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王斑提出扭轉歷史全球化弊病的見解,但不見得他對世界的人文發展十分樂觀,一則個人思想的力度似乎難抵資本主義順乎普遍人性的病變

華人哲學界向來聚焦歐美哲學家,忽略華人學者,當中以文學分析為研究核心的,更處於學府視界之外。因應近數十年學術界的跨學科要求和主題式探究傳統的形成,文學研究(尤其比較文學)漸成為量產新觀念的科目。當中,現職史丹福大學教授的王斑對歷史與記憶的探究,甚值得關注,其對歷史的理解和願景,展示全球化的宿命與殊途。

 

全球化作為歷史與影響歷史的現象

 

本文的「歷史觀」指對歷史這觀念本身的理解,不涉及史學方法與對過去歷史事件的評議。王斑的歷史觀可見於他兩部已被中譯的專書:《歷史的崇高形象——二十世纪中國的美學与政治》(The Sublime Figure of History: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1997])和《全球化陰影下的歷史與記憶》(Illuminations from the Past: Trauma, Memory, and History in Modern China [2004] )。在後者,他於引言部分指出「全球化」的兩個表現:(1)經濟方面,資本主義跨越資本集中的都會,向其他地區發展;(2)政治方面,資本主義國家以帝國運作方式,支配其他國家。無論經濟還是政治方面,全球化都是主導歷史發展的歷史現象。

 

王斑認為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兩者均在歷史的進程中,統合與之不同的他者,使全球的敘事方式和記憶內容遵從一套單一的歷史導向。這導向產生的普世歷史,排斥記憶與歷史之間的張力,以減少差異。一方面,國家在帝國主義的影響下,具有控制意識形態的需要,因而產生帶目的性的統一歷史,懸空不相關的記憶內容;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式的現代化,自二十世紀以來,以解放、人道主義和自由等價值觀,配合環球資產、世界市場等經濟誘因,催生一種壓倒其他歷史的、具有一致道德取向的大歷史。

 

在兩方持續發展之下,歷史將愈趨單調,走向終結。

記憶讓歷史走下去

 

王斑視單調統一的歷史敘述為問題,源於法蘭克福學派馬克思主義(本雅明)對文化工業的批判,該派學者認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文化工業塑造並刺激人的消費慾望,使人降格為被商品產量和營銷支配的「物」。王斑抗拒記憶被標準化為不具區別的跨國文化產品,抵制人作為歷史主體卻被統一的意識形態和敘事去除崇高的命途。他認可並要求發掘隱藏記憶和差異意識的價值,以開放歷史的情景和願景,讓多元歷史構築人的主體地位,同時避免歷史走向終結,扼殺個人在地和共時的可能性。

 

對於歷史問題,王斑主要如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般探究形而上的元歷史結構,而非考證個別事件的時代處境。他的興趣在於思潮大局的變化如何影響記憶然後文本的產生,並解讀文本的方式如何衍生原被隱藏的可能性。當他視記憶為個人事件記錄的時候,他偏向視歷史為集體事件記錄,兩者平行、互補或相對,歷史的客觀性排斥個人的主觀記憶,但個人記憶同時可藉不同創作表現補充歷史。在歷史不透過文本便無法呈現的前提下,記憶的表述方式、內容和解讀尤為重要,因其多元性和可創造性能在記憶與歷史疊置的範圍,補充和修改歷史的方向。

具有前進意識的歷史

 

在傳統史學中,歷史是一連串客觀事件。王斑反對以舊式解剖學方法為歷史驗屍,總結治亂興衰,為預設因果立論,因而提倡把歷史視為用於想像可能性的視界。這視界不斷重新審視過往交叉的事件軌跡,藉利用記憶修改與推翻歷史的能力,抵抗自由和民主蠶食現在和將來的可能性。這種對歷史的重新認識非常實用,且與日常生活相關,因為歷史若局限於定論,就無法鼓勵個人透過集體行動實現理想,並為不公義抗爭,反之,若能尋求歷史的行動性及突破性,便能建立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社會。

 

總體而言,王斑批評以意識形態、理性、解放、現代化和國家主義為中心的現代史學方法,倡議建立一種善用記憶的「批判歷史意識」,這意識尋求有意義地連繫過去,並關注資料的在地性,以多樣的記憶話語,抗衡世界的物化潮流。

 

雖然王斑提出扭轉歷史全球化弊病的見解,但不見得他對世界的人文發展十分樂觀,一則個人思想的力度似乎難抵資本主義順乎普遍人性的病變;二則他在分析中國文學與電影的隱含記憶的時候,每每述及個人與群體的創傷,彷彿從記憶剖出的,總不是他願見的希望,而是清理不盡卻陸續有來的歷史死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