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素俗素租俗蘇組」談笑話的歧視分析

撰文:洪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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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笑話往往過猶不及,有些時候你的笑話會被理解成嘲笑,你的幽默感會被當成缺乏同情。笑話有恰當或不恰當的問題,其中有一種特別容易在公共討論上看到的,是歧視問題。

笑話是我們生活中的重要元素,無論是聽笑話還是說笑話。聽笑話能讓我們放鬆身心,而說笑話有時候還能夠讓我們度過人生的難關。富有幽默感地生活著,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是一件令人舒坦的事情。

 

但是,笑話往往過猶不及,有些時候你的笑話會被理解成嘲笑,你的幽默感會被當成缺乏同情。笑話有恰當或不恰當的問題,其中有一種特別容易在公共討論上看到的,是歧視問題。

 

近來,有三百萬粉絲的台灣插畫家 Duncan 的一張取笑台語口音的圖,就引起了這樣的討論。 Duncan 的插圖中有一個這樣的笑話:

 

          Duncan 問他姑姑會不會念「四十四隻石獅子」的繞口令,他姑姑念成「素俗素租俗蘇組」(註一),還說:「很難嗎?」

 

如果我聽這笑話時笑了,我有歧視嗎?如果我說了這樣的笑話,我正在進行一個歧視的動作嗎?網友為此大戰了一陣子, Duncan 對這樣的發展也非常意外。在這篇文章中,我想拿這個案例來談談笑話與歧視的關係。

漫畫家Duncan以台灣地區不同口音的普通話為主題創作的漫畫。(畫家Facebook圖片)

 

不協調論的笑話分析

 

在哲學史上,有過兩種比較主要的「笑話為何會好笑」的理論,一種我們稱之為「優越論(The Superiority Theory)」,另一種則被稱為「不協調論(The Incongruity Theory)」。

 

優越論的起源相當早,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圖等希臘哲學家。對於古希臘人而言,在喜劇、笑話或滑稽中發笑,是邪惡的展現:之所以你會笑,是因為你感覺自己比喜劇中的那個人富有、聰明等等,「這是對自己的無知,伴隨著對人的不道德的惡意」。

 

優越論是種像這樣的理論:

 

    之所以我們會覺得笑話好笑,是因為我們覺得自己比笑話中提及的對象來得優越。

 

按照這樣的理論來說,之所以有人會覺得「素俗素租俗蘇組」好笑,是因為覺得自己比 Duncan 的姑姑來得優越,在這裡,就是口音上的優越。也就是說,這種笑背後其實是對笑話中人物的取笑。這其實滿符合一些人認為 Duncan 是歧視的理由。

 

然而,優越論很可能不是一種好的批判方法。用這種方式來批判笑話是歧視的,我們將回到希臘人對笑話的觀點:笑是不道德的,只有下等人才該觀賞喜劇。「我們所有的笑話都包含了部分的歧視」,這種批判要嘛毫無力道,要嘛不適當地譴責了一切笑話及發笑者。

 

除了上面這樣聽來很荒謬外,優越論還可能是一個錯誤的分析方法。有一些笑話,看起來就和優越感毫無關係,譬如,在《優獸大都會(Zootopia)》裡面的這個笑話:

 

    為什麼有人一看到點滴就笑?因為 「笑點低」。

 

我們在這笑話中將自己看得比誰優越呢?比點滴嗎?比看到點滴就笑的人嗎?好像都不是。但是不協調論就能好好地分析這樣的笑話,它的主張類似這樣:

 

    之所以我們會覺得笑話好笑,是因為我們本來以為我們已經理解了這事物,但後來卻不符合我們的預期。

 

之所以我們覺得「笑點低」好笑,是因為當我們在聽到「為什麼有人一看到點滴就笑」時,我們認為自己已經了解了這個問題在問什麼,但在聽到答案的時候,發現這回答超出了我們對問題的理解。在近代,不協調論被認為是一個更好的分析,它幾乎沒有什麼例外。

 

一個有意願說笑話的人,他必須事先為笑話安排好「錯誤的理解」,我將它稱之為「誤解」;也安排好「無法預期的笑點」,我將它稱之為「謎底」。依據不協調論,一個笑話大概會長成:

 

     笑話 = 誤解(謎底)

笑法與偏見

 

優越論可以很快地看出笑話的歧視問題,但太過草率了。如果要以不協調論的分析來討論歧視問題,我們還需要多下點功夫。為了簡化問題,讓我們來討論看看那些與族群有關的笑話。

 

康德在 1790 年於《判斷力批判》中,為了說明不協調論,說了一個這樣的笑話:

 

    一名印度人坐在一名英國人的餐桌上,看到一瓶啤酒被打開,啤酒泡泡噗嚕噗嚕流得滿桌都是。印度人沒看過這種飲料,看得驚叫連連。英國人問他,「有必要這麼驚訝嗎?」他說,「我才不驚訝它會冒出來,我只是疑惑你怎麼把它放進去的。」

 

你可能覺得「哇,康德的笑話真不好笑。」別這樣,讓我們假設它有點好笑。或是你可以想想,他是康德耶,光是他說「我要說一個笑話」你就該笑了。(註二)無論如何,康德用這樣的笑話說明,之所以我們會笑,不是因為我們覺得自己比這無知的人聰明,而是因為覺得不符合我們的預期。

 

這笑話是否伴隨著白人對印度人的歧視?試著考慮兩個不同的「笑法」:

 

    笑法(1):某個人覺得,無知沒什麼好笑的。就像英國人也不知道印度的很多事情,印度人不知道英國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我們也可以期待能找到英國人在印度餐桌的版本。

 

    笑法(2):某個人覺得,印度人好笨,而且還不承認自己笨,就跟我上次遇到的那個印度人一樣。該說印度人不意外嗎?(註三)

 

我們可以看出,笑法(1)單純因為笑話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而笑,他本來以為,印度人的驚訝是來自於啤酒流出來,而印度人的妙反應讓他覺得有趣。笑法(2)卻有著不同的因素,他並非因為笑話的發展出乎意料而笑,更像是「印度人又笨又不願意承認」在意料之內而笑。

 

乍看之下,似乎只有優越論能夠很好地解釋笑法(2)為何發笑,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現笑法(2)依然可以透過不協調論解釋,只是不是笑話發展的不協調,而是社會認知的不協調。這也就是「偏見」。

 

偏見(註四)的特色,就是它表面上看來並非是族群的必然(註五)特質(來自南洋、人類的某個族群),而是偶然特質(數學很好、會突然開始唱歌跳舞)。笑法(2)正因清楚意識到「印度人又笨又不願意承認」是一個偏見,當故事發展恰好符合了這個偏見,這件事情超出了(2)原先的預期,他因此覺得好笑。按照我們的分析,可以寫成:

 

    笑法(2) = 故事發展(偏見)

 

誠然,並非所有的偏見都會涉及歧視,要看偏見是否造成歧視,我們還必須研究這是否涉及對群體的貶低。「俄羅斯是戰鬥民族」的偏見不必然對俄羅斯人有所歧視,可能出於某種驚訝或敬佩。

 

另外,在笑法(1)中未必不會涉及偏見。譬如以下兩種笑法(1)的延伸版本:

 

    笑法(3):一個人因為故事發展出乎意料而笑,但他原先之所以預測印度人會「因為啤酒泡泡冒出」而驚慌,是因為他知道「印度人第一次看到啤酒都會驚訝」。

 

    笑法(4):一個人因為故事發展出乎意料而笑,但他之所以預測印度人會「因為啤酒泡泡冒出」而驚慌,是因為他以為「印度人又笨又不願意承認」。

 

笑法(3)的偏見看起來並不涉及歧視態度,但笑法(4)就很明顯,其中的偏見就如同笑法(2)一樣。為了簡化討論,我將笑法(2)稱作「符合偏見的笑法」,將(3)和(4)稱作「基於偏見的笑法」。

 

透過這樣的研究,我們可以發現不協調論的歧視分析,會依序檢視三件事情:

 

1.笑法:因為怎樣的不協調而發笑?是符合偏見的笑法?還是基於偏見的笑法?

2.偏見:這不協調中包含偏見嗎?

3.歧視態度:這偏見涉及歧視態度嗎?


有了這樣的工具,我們如今就可以來討論 Duncan的笑話中與歧視相關的問題。

懂得歧視,就不會笑了

 

在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一個說出的笑話像是一份待解釋的文本,它不會擺明唯一的讀法(笑法),更何況說出來就不好笑了。因此在人們說「一個笑話是歧視的」時,有幾種可能標準:

 

    標準(1):存在著一種可能的笑法,其中包含涉及歧視的偏見。

    標準(2):對於所有可能的笑法,都有涉及歧視的偏見。

    標準(3):說笑話的人在說笑話時,帶著涉及歧視的偏見。

    標準(4):會有不少聽笑話的人帶有偏見的笑法,而且這些偏見涉及歧視。

 

在這些標準中,標準(2)是最嚴格的。但也由於太嚴格了,並不符合我們在這裡討論的案例。因為我們可以想像這樣的不涉及偏見的笑法:

 

    笑法(5):Duncan 笑話 = 繞口令很難(換口音就很簡單)

 

標準(1)則太寬鬆了,寬鬆到假如我們以它來判斷笑話是否歧視,我們將會批判太多並不合理的案例。譬如像這樣的笑話:

 

    兒子早上起來在客廳練習朗誦,爸爸被吵醒,就問他「你在衝啥(台語,意思是做什麼)?吵死了。」兒子就說「朗誦(台語「人爽」)啊。」然後他就被打了。

 

這樣的笑話涉及歧視嗎?我們很難認為如此。但是,確實存在這樣一種可能的笑法是這樣的:之所以這個笑話好笑,是因為帶著「講台語的人都很流氓/粗俗」的偏見,這是一種符合偏見的笑法。我們的直覺會認為,這解釋實在過於牽強。

 

標準(3)聽起來是合理的,但同樣在這案例中不太適用。按照 Duncan 自己的說明,這笑話來自他和姑姑相處的日常。他更像是採取笑法(5)(如果他是誠實的)來設置笑話。

 

最適合拿來批判 Duncan 的標準,我認為是標準(4)。舉例來說,這是一種可能採取的笑法:

 

    笑法(6):繞口令(有些阿桑的國語不標準,對她們來說這根本不是一個繞口令)

 

以標準(4)批評 Duncan 的人,要指出的是,即使並非所有聽者都會採取笑法(5),還有許多人可能採取笑法(6)。雖然我們難以驗證,但是我們無法相信所有人都採取笑法(5),因為在我們的文化脈絡和本來對台灣國語的歧視中,容易會有笑法(6)跑出來。

 

老實說,我不確定標準(4)是否成立,即便這看起來是最合理的批評。但這指出了笑話的一個性格:笑話的恰當與否,建立在社會的互信之上。

 

一名黑人脫口秀演員 Chris Rock 說過大概這樣的笑話:

 

    「為什麼我們美國黑人高大又強壯?因為蓄奴政策的時候那些聰明又瘦弱的黑奴都被殺掉了。」

 

會對這笑話發笑,只能採取符合偏見的笑法,那些偏見像是「美國黑人都是黑奴的後代」、「美國黑人社會地位低落」。但是,當黑人說出時,這些偏見並不會被認為涉及歧視的態度,而會認為這是自嘲。

 

如果是由白人說這樣的笑話,這就很容易被看成一種涉及歧視的嘲弄。黑人的身份給予了嘲笑黑人的笑話的信任基礎,如果沒有這樣的基礎,失去了這樣的互信,笑話就變得相當刺耳。

 

Duncan 說了一個歧視笑話嗎?根據我的分析,這要看標準(4)是否被滿足。我承認我沒有很嚴格的社會科學證據在驗證這件事情,但就我的觀察,我不認為標準(4)有足夠被滿足。

 

但即便這不是一個歧視笑話,反對者的批判也不見得沒有道理。因為這反應了,這是一個在一些人耳裡聽來刺耳甚至冒犯的笑話。他們指出:社會在政府鼓勵下,一直以來就是用這種笑話在輕賤台語、貶低台人文化。但是,這依然不能證成歧視的發生,因為這個歷史脈絡頂多只是提高了標準(4)被滿足的機會。

 

說「之所以你會認為 Duncan 歧視,是因為你心中先有歧視」的人,他們矇到了一部分事實。根據我的分析,一個笑話是否是歧視笑話,要檢視它所利用的偏見是否涉及歧視態度。如果一個人發現了歧視偏見,並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發笑,這就是一種基於歧視的嘲笑。


導演邱瓈寬曾經說:「懂得笑,就不會恨了。」現在我們能很清楚看到這是錯的,因為笑往往就是恨的成因。關於笑話,事實上是這樣的:「懂得歧視,就不會笑了。」

附註:

 

  (註一)這是台語口音的中文,在台內稱作「台灣國語」。因為台語和漢語的發音方式不同,很多習慣說台語的人無法「標準」地發出一些音。譬如,「果」念成「狗」、「子」念成「祖」、「山」念成「三」等。

(註二)這顯然是個利用了康德的嚴肅印象的玩笑,事實上康德很可能是個幽默的人。

(註三)這完全是為了討論而胡謅的,我並不認為有存在過這種偏見。

(註四)事實上,更精確的用語可能是「偶然印象」,但是我不想把術語弄得太拗口。如果你認為偏見這個字不好,你可以把這篇文章複製到文件編輯軟體裡,然後把所有的「偏見」都用「偶然印象」取代。

(註五)本文的必然/偶然的區分並非是形上學上的,而是這樣區分的:在社會認知看作「當然如此」的那些看法我們就稱作「必然的」,那些「不見得」的就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