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力來自城市與自然的互相滑動——回應〈城市:動力來自何方〉

撰文:林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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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01哲學上看見一篇文章,名為〈城市:動力來自何方〉,細閱之下,發現作者在文中歌頌城市作為「徹徹底底的人造物」卻可以帶領人類文明進步相當厲害。更直指有人嚮往田園牧歌生活卻依靠城市才能出版著作,實在很諷刺。當然,我也不是要為歐美的浪漫主義背書,更不支持像梭羅一樣遁隱山林。可是我對作者有兩點懷疑,不吐不快。第一點是他將「自然」與「文明」二元化,第二點是他對城市文明的自信。

 

「自然-文明」連續體

 

我對以下這一內容特別敏感:

 

《瓦爾登湖》(又譯湖濱散記)通篇都是田園生活的美好,梭羅文筆優美,無數人想夾著這本書沖出城市,回歸到一個自然呼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舒坦的生活中去。但是他們大都忘記了,這些他們奉為圭臬的經典著作,都是在城市中印製和出售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徹底的諷刺;

 

作者以這些著作,皆是依賴城市才能出版為理由,認為人們不能將自然擺得比人類文明高,繼而他抬高城市,認為城市是人類文明的推動力。但是他看不清楚的是,事實上那座印刷廠的建築材料是自然供予的,印刷用紙的原材料是從森林中砍伐出來的,印刷機的鋼材是從礦洞中掘出來的,印在紙張上的油墨也是同樣從自然中取來。亦即是說,是印刷廠必須依賴自然才能運作。不只是印刷,作者寫這篇文章,要不就是用電腦打字,要不就是紙筆書寫,那麼前者的金屬、硅、稀土、電力有哪一樣不是來自然?後者的紙張、筆、墨,有哪一樣能夠從城市其本身,那被「剝離」的城市中可以獲取得到?那豈不又是說作者本身也是依賴自然才能寫出這篇貶抑自然的文章嗎?這可弄得我非常糊塗,到底作者是站在甚麼基礎去讚頌城市而貶抑自然?

 

其實作者的這套「自然/社會」二元觀,只是現代「大分裂」的後遺症。正如法國哲學家拉圖(Bruno Latour)在《我們從未現代過》(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中所言,現代人總是致力於劃分開自然與社會,全力貫注於「純化」的工作,以為兩者之間不會互相影響,繼而將世界的問題分門別類,「讓自然的歸自然,讓社會的歸社會」。例如全球暖化,到底是自然問題?還是社會問題?一方面要探討全球暖化不得不研究各類氣體的特性,例如要從比較甲烷、二氧化碳、氧化氮,各有各的特性、來源,不可以概括之為溫室氣體。這也許會被歸作自然。而另一邊廂,全球暖化亦都引起國家之間的角力、談判,有國家會因此而消失,碳排放交易又成為另一個焦點。其實要處理全球暖化問題,人不可以再抱著「自然/社會」二分,而是綜合來看待問題,兩者之間會互相影響:因應著自然的改變,會導致政局變動,就例如全球暖化令北極解凍而產生的資源爭奪;因應著政局的改變,自然應有會有相應的動作,例如人類遲遲未就減排達成協議,導致海平面繼續上升,陸地被淹沒,又有厄爾尼諾現象等等。一環緊扣一環。

 

拉圖在書中回顧當年英國內戰之時,以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及波爾(Robert Boyle)之間的論戰,來解釋大分裂的起源。我們今天會以為霍布斯是政治哲學家,而波爾耳則是專門研究氣體的物理學家。但實際上,前者同時是一個數學家,而後者則有關於政治哲學的研究,可是現代人其後「純化」了二人的學術成就,「讓波爾歸於自然,霍布斯歸於社會」。由此,才會衍生出一方面是作者筆下,要遁隱山林的田園愛好者,但另一方面,是歌頌城市帶領人類進步的文明人。而事實上,兩者均是有一共同前設,就是自然與文明劃開,各不相擾。但很明顯地,這前設站不住腳。所以兩個立場均有同一個問題。拉圖在書中進一步指出,自然與文化,實際上並非兩個箱子,而是一個連續體上的兩端,而這兩端亦都會變動。在現代社會中,自然端與文化端就被拉開得很遠,而造成兩者互不相干的假象。

 

再以作者的城市做例子。首先,作者強調商業活動對城市的重要性,可是商業活動中你所交易的貨品從何而來?你的農作物、衣物和器皿哪一個不是從自然而來?商業活動的核心是交易,但無貨的話能否交易?不是說不可以,但那種沒有物質基礎的交易人們會稱之為泡沫,而泡沫的下場每個有接觸金融的人都很清楚,就是沒有好下場。

拉圖所繪出形容現代人如何認識世界,亦即該文作者所抱持的世界觀:將自然與社會二分開,並將混生物壓在下方。取自《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P. 102

 

動力駛向何方

 

其實如果要研究城市的話,我個人很推薦一本書,名為《城市與自然》,書中明言,「城市是生態系統」。在十三世紀的時候,英國人常以煙煤作燃料,卻導致威脅人身安全的深黃色煙霧瀰漫。狄更斯甚至在小說中寫倫敦有一特產,「是煙霧,姑娘」。但這煙霧不是開玩笑的,在1952年12月,濃霧在倫敦聚集起來,最後釀成4000人立即死亡,8000人早逝,這場「倫敦大霧」歷時五日,在歷史上留名,早前Netflix以英女皇為主題的劇集《皇冠》也有整整一集描述當時危機。最後,英國政府不得不在1956年通過潔淨空氣法案,限制市內可用燃料。由此可見,城市興起本身就改變了自然與社會的關係,當城市取資源於自然時,最後卻抵受不住自然的反噬。我不贊成將自然美化,當作是天真善良的母親。自然是變幻的,而人類就是要學識如何理解它。所以作者問,有甚麼原因令一個城市衰亡時,我想給予的其中一個答案正是自然,當人類以為自己可以脫離自然時,正是滅亡的序曲。

 

當該文作者不斷讚頌城市如何為人類帶來動力的時候,卻又無視動力的來源與後果,眼光停留在城市上,甚至乎有種城市中心主義,連帶至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cism)的傾向。可是假如有讀過物理的同學都會知道,力學中有著所謂的牛頓第三定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總是成對出現,有著相同的量值,相反的方向。眼看城市成長時,我們必們將眼光放在它的發力點上,它是踩著甚麼跳上來的。正如作者在文中,讚嘆城市帶來的流動性,「這是因為人可以流動,人可以在城市中不斷進行選擇」,如果人的流動性真的這麼高,那城市就不會有那麼嚴重的貧窮問題了,也不需要有那麼多社會科學做關於城市人民流動性的研究。上流與下流是同時發生的。

 

作者又提出,「除去行政制度下對城市的封鎖,例如戶籍制度強行限制了人的流動之外,古今城市,人的集聚無一例外的推動了城市的發展」,但我反而想問,如果人的集聚真的無一例外的推動了城市的發展的話,為甚麼會有政府實施戶籍制度限制流動?城市不應該是樂見其成嗎?還是政府不願見到城市發展?絕對不是。真正的原因在於人的過份集聚反而招致城市滅亡,先勿論過份擁擠帶來的住屋醫療生活問題,假如人口都流向城市,就會令農村空洞化,城市再無法從農村身上獲得必須的資源,城市本身的運作就會崩潰。當作者想將一些不合其意的現實例子排除時,卻沒有留意到那些例子對於他本身論點有何啟示。

 

Culture源自於Cultivation

 

建議大家多看看希臘神話,因為當中有一個概念很值得我們思考,那就是Hubris,中文有時譯作驕傲,又或者譯作忘形,即是人類過份高估自己而冒犯了神,最終自招滅亡。21世紀,很多人未必再認同有超然的神,可是我們不可否認在我們身邊,有著相當在地的自然,甚至,其實我們身處其中。現代人不再冒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因為對於他們而言,宙斯根本不存在。但現代人依舊高估自己,以為自己的文明璨爛是人類自身的成就。殊不知,人類所一切活動總和,可以稱為文化,英文是culture,而這個culture的拉丁文詞源是colere,其中一個意思就是cultivation,亦即是說culture猶如cultivation,從泥土中栽種,建基於物質。而人類所享用的物質有哪一樣沒有自然的成份?一個水樽,膠是來自石油的,而我們人類所做的就是將它變成一個樽的模樣。所以我答,動力來自何方?來自自然和文明之間的牽引滑動,沒有誰比誰高級。

 

參考:

Latour, B. (2012).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Benton-Short, L., & Short, J. R. (2013). Cities and nature. Routl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