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共同體,或者「自己掘墓人的同盟者」| 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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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保羅與電台節目主管於席間激烈辯論,宣稱在歐洲「一切偉大的文化都完蛋了」之前,主管心中其實早已擬好了一封解僱信的草稿。他的靈魂深處的某個地方感到有些快慰,因為再也不用聽到保羅在電台上宣讀他矯揉造作的評論了。

 

如果偉大的文化終結了,保羅與之結盟的「潮流文化」也將宣告保羅自身的終結。主管總結這場辯論:「我曾經親眼目睹,在戰爭以後,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像牛犢一樣進了共產黨,後來共產黨非常高興地把他們一批批全都清洗掉。你恰恰在做同樣的事情:你是你自己的掘墓人的傑出同盟者」。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其小說《不朽》發現了這樣一個滑稽的卻又引人深思的意象:有的人莫名其妙地同那些即將成為他的「掘墓人」的人組成了同盟。他成了「十足的蠢驢」。然而更緊要的是,恰恰是這種在別人眼裡愚蠢至極的形象,而非什麼深藏在形象背後的本質,最終成了不朽。「人只不過是自己的形象。……最糟的是,你不是你形象的主人。」保羅憂鬱地說道。

 

自己掘墓人的同盟者。這個昆德拉發現的意象之所以滑稽,就在於它將一對互相矛盾的概念連接在了一起:自己的「掘墓人」與自己的「同盟者」。然而這種滑稽與悖謬,在提出「解構共同體」的法國哲學家讓—呂克.南希(Jean-Luc Nancy,1940- )看來,卻很可能合情合理。

 

「共同體(community)」是貫穿南希數十年哲學思考的一個核心概念。他寫於80年代的關於共同體的著名文章被翻譯成英文收錄於1991年出版的英文版文集《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到了2016年,他的《The Disavowed Community》英文版出版。與通常理解不同,南希批判所有將共同體視為某種業已落成的實體的思想。他指出,並沒有什麼預先給定的東西可以擔任聯合一個共同體的實質性基礎,相反,共同體指稱的恰恰就是一種「感染狀態」本身,即一種「需要聯繫在一起的激情」。在這個意義上,共同體所交流和分享的不是某種共有的實體,而是「同盟者相互關聯」這個事實。這個事實,這種成員之間持續分享的關聯狀態,就成為一個共同體得以顯現的條件。因此,南希描述的共同體可以被稱為「共通體」,來區別於以往的共同體概念。

 

南希對於共通體概念的表述至少帶來了兩點洞見。首先,共通體既然不是一個業已建構完成的實體,不能預先給定某些實質性基礎來作為共通體成員分享的東西,那麼共通體就必然會解構:它只因共通體成員在某個處境下必須聯繫在一起這個事實而顯現,也因這個條件的改變而隨時分裂瓦解、煙消雲散。

 

第二,這種「感染狀態」,這種「需要聯係在一起的激情」總是位於任何業已建構完成的實體的「外部」,它的存在總是先於任何「內部」的建立,超出各種畫地為牢的「圓圈」,包括個體的主體性圓圈。這樣一來,共通體不是一個簡單地由個體組成的整體。共通體誕生的關鍵就在於那個作為其條件的「外部」——他借用海德格的概念稱這個條件為「Ek-sistence」。在此,南希的共通體理論似乎可以與巴迪歐(Alain Badiou)的思想產生共振:共通體的建立需要那些較任何實體還要多出來的東西,例如「理念」,需要遭遇那些過量的、例外的狀態,例如「事件」。

 

根據南希的洞見,共產主義在20世紀的失敗可以歸因於它所抱持的共同體概念試圖建構一個實質性基礎來讓所有共同體成員分享,其惡果就是共同體仰仗著這套預先給定的機制暴力地、有效率地磨平、清洗一切差異與多樣性。倘若「communism」的概念在今天還能洗脫它的污名,還能進入當代哲學辯論的問題域,那麼它就應該被重新理解為一種「共通體主義」,即一種解構的、以「外部」為條件的共通體概念。

 

以這種共通體主義為理念,「成為自己掘墓人的同盟者」也就不再那麼滑稽可笑。

 

共通體可以解構,好友可以走散。同路人可以變節。從來就沒有實質性基礎可以長久地抓在手裡。然而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結局。(網絡圖片)

 

南希解構的共通體理論提出了一個操作性概念,「unworking」——南希在1983年就發表了一篇題為「The Unworking Community」的文章。在本文語境中,它恰恰可以被翻譯成「掘墓」——為共通體掘墓。共通體從顯現的那一刻起就應該直面它自身必然要解體的結局。每一個共通體都應該是它自己的掘墓人的聯合。否則,共通體的成員很可能會把共通體推向它自身的反面,讓它漸漸異化為一部僅僅為了達成特定功效而瘋狂運作的機器,以至於失去了共通體存在的條件,連最初成員之間需要相互關聯的激情都燃燒殆盡。

 

共通體可以解構。好友可以走散。同路人可以變節。從來就沒有實質性基礎可以長久地抓在手裡。然而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結局。

 

因為「理念」,因為「事件」,因為一種人們不得不相互感染、聯繫在一起的事實,共通體便顯現。而這種顯現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撼動固有體制的新事物——那些原本很可能沒有任何交集與共通點的人們如今竟然結成了聯盟,這無疑已經擾亂了固有的象徵秩序,劇烈地拓寬著想象的疆界。藉助這樣的共通體主義,我們可以構想一種新的社會組織形式。

 

基於一種需要相互關聯的激情,我們不因為共通體終將解體而選擇不參與其中。乘興而來,盡興而返。為了催生那尚未到來的新事物,我們未必不能與自己的掘墓人成為同盟。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留下了怎樣的形象,這個形象是否成了「不朽」,與我們又有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