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酒神和太陽神 - EP59
(上篇:齊克果:審美三階段 - EP58)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哲學史上擁有獨特的地位。這不單是因為他對後世思想發展有深遠影響,也是因為他別樹一幟、難以歸類。很多經院以至現代時期的哲學家,我們都會大致歸類為某某學派的思想家,而這種歸類即便不能一言道盡其哲學立場,但至少有提綱挈領的作用。但對於尼采,似乎所有傳統標籤都難免變得誤導,容易讓人以「X理論的倡導者」這種眼光閱讀尼采。英語版維基百科就把尼采列入德意志觀念論這一學派中(除此之外還有歐陸哲學和形上意志論,這裡先暫且按下不表),這就已是頗有問題的理解,因為尼采其實對傳統觀念論抱著非常批判的態度。
讓我們先略談一些尼采的生平背景。尼采絕對是個才華洋溢的人,年少時就讀精英寄宿學校Pforta,是德國觀念論哲學家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的校友。畢業後他入波因(Bonn)大學攻讀古典文學和福音派神學,及後放棄後者並跟隨他的古典文學指導教授李秋(Friedrich Wilhelm Ritschl)轉校萊比錫(Leipzig)專攻古典文學。他以廿四歲之齡當上巴塞爾(Basel)大學古典文學的教授(其時他其實並未獲得大學執教資格,即Habilitation,但得李秋全力支持下獲萊比錫大學頒授榮譽博士)。廿六歲就寫了《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的原稿,並於廿八歲正式出版。
早期的尼采是叔本華哲學的支持者,也跟音樂家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友好。然而,後來卻絕交了,並指出華格納是他的一場大病,也說過其音樂過分沉溺於反猶太主義思想。
屢經波折的悲劇
早期的他是叔本華哲學的支持者,也跟音樂家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友好。驟聽很似是「成功」人生的前奏,但其實是他波折人生的起點。他曾兩度嘗試轉職為哲學教授。他第一次於1871年向巴塞爾大學申請,第二次於1883向萊比錫大學申請,可惜均被拒絕。在生的時候,他的哲學著作也並沒有得到很多的注意。感情生活上,他同樣挫敗連連。他追求過(至少)兩名女子,結果亦跟他的兩次轉職申請一樣。在1870至1871年間,尼采以醫務兵身份參與普法戰爭,這期間他曾感染白喉和痢疾,而自此他的身體健康亦每況愈下。
1865年,華格納的《崔斯坦》在慕尼黑首演,尼采也沒有觀賞過現場表演,但他和朋友找到歌劇的鋼琴譜,並讚歎華格納的音樂是「屬於未來的音樂」。後來,華格納和這位比他小廿三歲的古典學學者建立友誼,而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也讚揚華格納音樂是對抗蘇格拉底理性主義的新希望。1876年第一屆拜魯特音樂節(Bayreuth Festival)舉行,華格納的大作《尼伯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就是開幕首演的重頭戲。尼采也在此時和華格納徹底決裂,尤其討厭華格納大力鼓吹「德意志文化」和沉醉基督教教義。尼采往後也出版一本小書《華格納事件》,批評他的音樂並不肯定生命,而是在歐洲散播的頹廢疾病。
於1879年,基於疾病他必須從古典文學的教席提早退休。他五十六年的人生中,最後十年在精神病(及失明)中渡過。雖然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出現過一個多產階段,但可以說,他於文壇活躍的健康日子不過廿多年。
酒神及太陽神
尼采以文入哲的背景跟他的哲學觀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他以哲學美學觀理解古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Apollo)和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意涵並借代祂們來詮釋悲劇的起源,更以此為藍本理解哲學思想以至人類文明的發展。太陽神和酒神同是宙斯(Zeus)的兒子。太陽神是邏輯理性之神,而酒神則是混沌與情感之神。於《悲劇的誕生》中,尼采認為阿波羅和戴奧尼索斯象徵著古希臘藝術世界中的兩股驅力(Kunsttriebe),而祂們的關係並非單純如邏輯真假「有你無我」般的壁壘分明。
或許我們可以將之比喻為男女關係:兩者在不一致的狀態下並行、互相刺激和帶來新生。阿波羅代表著具象的藝術(bildliche Kunst),與之相聯的是光、夢、美、表象和個體區分;而相反,戴奧尼索斯代表著非具象藝術,是一股趨近瘋狂、超越界限和模糊自我的驅力。前者導生出語言、圖像及知識,追求的是和諧美和中庸;在更廣博的脈絡理解下,人們在對真理、審美、以至宗教道德的傳統理解和追求下,都可以說是名符其實的「太陽的後裔」了。而後者則指向一個原初狀態:尼采稱之為「原一」(Das Ureine)。
尼采的處女作《悲劇的誕生》全題的翻譯應是《悲劇自音樂精神的誕生》,這裡的音樂精神就是酒神傳統於文明中表現的形式。
簡單來說,「原一」就是所有事物的原始基礎。由於它是事物個體化前的狀態,所以相對之下它代表著的就是混沌,但同時也代表著無限的可能性。就藝術形式來說,傳統繪畫和雕刻就是太陽神驅力的產物,而酒神的藝術就是音樂和舞蹈。繪畫給予我們的是表像,而表像讓人以為表像之外有對應著表像的真實世界,人對真理的刻板認知以至對救贖的幻想(無獨有偶,這亦是西方繪畫傳統中的一個主題)與太陽神驅力緊緊相連。酒神的音樂和舞蹈則是現世的藝術形式,它們表現的是軀體,指向的是當下之中人與自然本源的契合。
放在人類文化發展的層面來看,酒神戴奧尼索斯所象徵的是原初的野蠻狀態,而太陽神阿波羅則是文明的起源。原一本身並不帶來任何文明形式,只有通過太陽神的介入,原一才會得到有意義的轉變,酒神的驅力也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才得以透過音樂和舞蹈得以呈現。尼采視音樂和舞蹈為戴奧尼索斯的遺產,是因為兩者可以強烈挑動人的情感,過份的投入甚至可讓人趨近瘋狂或逾越日常規範。演員與歌者構成希臘悲劇的兩個重要元素,希臘悲劇融合戲劇和音樂,就是在這兩驅力糾纏交織下催生的文化產物。就其文化作用來說,阿波羅的驅力透過悲劇中的英雄抗拒波折的命運,而呈現出人類所面對的各種苦難;戴奧尼索斯的驅力則透過歌詠讓人超越個體區隔及苦難、重拾與原一的自然聯系並從而再正面確立人類處境。
悲劇的誕生
然而,尼采認為悲劇精神的衰敗始於希臘三大劇作家之一的歐里庇得斯(Euripides)。在美學上的蘇格拉底主義(ästhetischer Sokratismus)下,凡是美的都必須是可被理解的。歐里庇得斯受蘇格拉底的探問精神影響,他除了減少歌詠的運用外,亦使劇本對話寫得更為理性和貼近現實,亦導致喜劇出現並取代悲劇。
其實準確來說,尼采的處女作《悲劇的誕生》全題的翻譯應是《悲劇自音樂精神的誕生》,這裡的音樂精神就是酒神傳統於文明中表現的形式。在當時的古典文學界來說,尼采這作品是非常大膽逾矩並且顛覆時人對古希臘文化的看法。它的出版讓尼采備受同業攻擊,連提攜他的恩師李秋對這作品也沒多好評。這使得他在古典文學或哲學都不太受歡迎。在1886年的再版中,尼采自己也批評這早期作品「寫得差」且邏輯不清晰。然而,對喜愛閱讀尼采的讀者來說,《悲劇的誕生》可說是必讀了。
(下篇:尼采:上帝之死 - EP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