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生寫海德格?寫哲學不限年齡身分 但自有其規範與要求
日前浙江《教學月刊》公佈一篇名為〈生活在樹上〉的文章,是今年浙江高考中文作文科的滿分作文。文章突出在於通篇都引用哲學家與文學家,全文第一句就以海德格起首。雖在三輪評審中委員對文章好壞參半,但最終委員會仍給予滿分,並作為滿分文章公開發佈。
浙江省高考作文閱卷大組組長陳建新的評語是「極少能碰到的考場作文,文字老到,思維深刻,整個文字邏輯嚴謹,說理到位,沒有廢話。」、「所有的引證,並非為充門面或填充字數。」此文一出亦成為網絡熱話,坊間雖有人認為本文是篇佳作,但亦不乏意見認為「文章實際內容空洞,沒有主題思想,偏離人生主題,且令人費解。」亦有評論指此文讀起來只有難受,更「侮辱了語文」。
中學生作文引用哲學家與概念,這本身有問題嗎?我們先讀讀以下〈生活在樹上〉全文: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於家庭與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鑒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我們懷揣熱枕的靈魂天然被賦予對超越性的追求,不屑於古舊坐標的約束,鍾情於在別處的芬芳。但當這種期望流於對過去觀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虛無與達達主義時,便值得警惕了。與秩序的落差、錯位向來不能為越矩的行為張本。而縱然我們已有翔實的藍圖,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巔立下了自己的沉錨。
「我的生活故事始終內嵌在那些我由之獲得自身身份共同體的故事之中。」麥金太爾之言可謂切中了肯綮。人的社會性是不可襏除的,而我們欲上青雲也無時無刻不在因風借力。社會與家庭暫且被我們把握為一個薄脊的符號客體,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尚缺乏體驗與閱歷去支撐自己的認知。而這種偏見的傲慢更遠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義的道路上,對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與家庭與社會對接中塑型的動態過程。而我們的底料便是對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覺感與體認。生活在樹上的柯希莫為強盜送書,興修水利,又維繫自己的愛情。他的生活觀念是厚實的,也是實踐的。倘若我們在對過往借韋伯之言「襏魅」後,又對不斷膨脹的自我進行「賦魅」,那麼在丟失外界預期的同時,未嘗也不是丟了自我。
毫無疑問,從家庭與社會角度一覘的自我有偏狹過時的成分。但我們所應摒棄的不是對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價,其對批判投誠中的反智傾向。在尼采的觀念中,如果在成為獅子與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駱駝一樣背負前人遺產的過程,那其「永遠重複」洵不能成立。何況當礦工詩人陳年喜順從編輯的意願,選擇寫迎合讀者的都市小說,將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為橋段素材時,我們沒資格斥之媚俗。
藍圖上的落差終歸只是理念上的區分,在實踐場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譬如當我們追尋心之所向時,在途中涉足權力的玉墀,這究竟是伴隨着期望的泯滅還是期望的達成?在我們塑造生活的同時,生活也在澆鑄我們。既不可否認原生的家庭性與社會性,又承認自己的圖景有輕狂的失真,不妨讓體驗走在言語之前。用不被禁錮的頭腦去體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大海與風帆,並效維特根斯坦之言,對無法言說之事保持沉默。
用在樹上的生活方式體現個體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卻又不拘泥於所謂「遺世獨立」的單向度形象。這便是卡爾維諾為我們提供的理想期望範式。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上天空。
對應試題「人生坐標和現實變化」,〈生活在樹上〉的主題大概講述傳統社會與家庭的瓦解,以及在這現代的狀況之下作者嚮往的生活方式。文章主線用了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貫穿全文,首尾呼應:小說講述一位小男爵柯希莫因拒絕喝蝸牛湯而離家出走,決志終生都在樹上生活,終生不再回到地面,最後隨汽球飛上天空。卡爾維諾在序中說:「《樹上的男爵》的題旨則包括孤立、疏遠、人際關係的困頓。」就文章中的結構與主要引用對象來看,本文算是切合主題的。然而,本文引用哲學家的部分,真的用得恰當嗎?
卡爾維諾:上一輪太平盛世的大小說家
這是否一篇哲學文章?
在評價這篇文章之前,首先要清楚我們是用哪種標準。這是否一篇哲學文章?就論題與所引用的思想家,與「虛無主義」、「符號客體」、「襏魅」(祛魅)、「永遠重複」(永劫回歸)、「個體的超越性」等用語,似乎確實是在討論哲學問題。然而文章雖在各種人名與術語之間游離與跳躍,卻沒有作解釋或展開論述,結果是文中語句都只給出論斷,卻意義不清,容易給人感覺是一篇由概念字詞堆砌出來的賣弄文章,而非一篇合格的哲學文章。如果這種寫法是出於考試時間與字數的必然限制,那麼作者又是否應該於考試場合寫這種文章?
若單以考試作文的標準來評價本文,本文卻使用了過多不必要的專門人名與用語,實在並非一般讀者可以理解的文章。大批讀過本文的讀者普遍表示讀不懂,而這不可以怪責一眾讀者的知識與理解水平不足,而是應該檢討自己寫了什麼,是否非必要引用這些思想家不可,而自己所寫的有否從讀者的角度出發,有否以讓讀者理解為前題。結果,〈生活在樹上〉既不是合格的哲學文章,又不能被一般讀者讀懂,陷入了兩面不是人的尷尬位置。
脫離脈絡的弊處
除了讓人難懂外,本文大量的旁徵博引,實然是對於思想家與概念的一種脫離脈絡的挪用。這種寫法其實頗常見於坊間的理論文章,在論述中安插理論家或文學家的名字再加一句引文,就沒有再闡述,彷彿這就支持了自己的論點。這種作者或許認為這樣做就能為文章添加深度,但其實這種寫法有很大的弊處。
抽離脈絡地引用名言或術語而不作解釋,就容易有斷章取義的問題。即使作者引用的文字在字面上與自己的論點有相似或契合之處,但思想家原來的句子多有其特定的背景。這樣做的另一種危險是,作者所引之句雖在字面上似是可支持自己的說法,但放到引用思想家的較大脈絡來看,就未必會認同作者的論點;而且在引用複數的思想家之後,他們的問題意識、核心思想與立場有可能是相矛盾的,粗疏地放在一起而不作任何調和,只會得出一篇字面上或許勉強成理的文字。
就如〈生活在樹上〉引了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中的第七章的最後一句:「對無法言說之事保持沉默」這大概是被人濫用得最多的哲學名言之一,其實維根斯坦所說的「凡是人無法言說的」(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特指「無法言說的命題」,而這句話是全書一至六章的逐步論述之後的最終命題,不可解作「不能說清的我們就最好閉嘴」。〈生活在樹上〉的引用跟維根斯坦的特定脈絡毫不相關,文章雖看似老練、目光宏大,但在這點卻看出作者只是跟隨媚俗,照字面挪用哲學家的話語。
抽離地引用概念或語句,亦容易會有陷入循環論證的危險。作者在作出論斷後不作論證,而是用人名或術語去支持自己,這如何保證兩者都是對的,而且兩者都有關係?這就成了以下的吊詭:要不是人名與術語的權威證明了論斷正確,要不就是論斷描述的情況驗證了思想家與概念的普遍性。可是哲學文章要求我們嚴謹地從概念上建構出合理的論點與推論,這是由具體的現實經驗或概念的內部邏輯來支撐的,而不是並置論斷與人名、術語就可以完成。
〈生活在樹上〉如果能展開成一篇幾萬字的論文,作者對每個引用的來源都有仔細的論述,再處理好每位思想家面對的時代背景、問題意識與概念的定義與範圍,鋪陳成一篇嚴謹的文章,那〈生活在樹上〉確實有潛質成為一篇優秀而深刻的哲學論文。做哲學與寫哲學文章本身就要有這樣的要求,否則出來的就只有充滿人名與術語的抒發式文字。
綜觀以上的缺點,〈生活在樹上〉還應否被評為滿分?或許評審陳建新說得較對的,是我們不應該模仿這篇文章,可是該名學生亦不應再如此寫文章了。
【另按】筆者還未能查出〈生活在樹上〉文首海德格「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這句話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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