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赫塞:無論是最好或最壞的時代,個人的痛苦從來都無處不在

撰文:朱珏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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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的第一本赫曼・赫塞作品是《流浪者之歌》,這本書是他中年後寫成的,也是多年來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出生於十九世紀後期,經歷過一戰和二戰,194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雖然在世時享有極大聲譽,但看起來俗世並未真正給他帶來過多少滿足。他曾經用文字無數次地表達著一件事,宗教、藝術、音樂──對赫曼來說,這些精神性的道路才是通往宇宙奧秘的捷徑。

Ernst Würtenberger《赫曼・赫塞像》1905年(Wikimedia Commons)

我想赫曼在未來還會不斷影響更多人,因為他的作品關乎人回到內心的自我追求。在過去幾十年,物質的豐盛的確曾讓我們短暫地感到過滿足,但很快它就被滿足過後的空虛感替代了。物質讓生存變得更容易,卻並沒有讓人變得更幸福。更何況幸福是一個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換句話說,幸福是要通過對比才能得出的感覺。一個從掙十元變成掙一百元的人會比一個一直掙一百元的人更幸福,雖然這種幸福同樣也很快就會被習慣磨滅掉。靠外力支撐著存在的東西,總不會太長久。不光如此,從搜索引擎時代到 AI 時代,速度與智能都在預示著一個普通人——無論主動地還是被動地——在未來會擁有愈來愈多的「空閒時間」。在我們面前更大的挑戰將不再是如何高效利用時間,而是要用什麼去填滿這漫長的一生。在這個過程中,你可看到「找到內心真正的寧靜」有多麼重要。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流浪者之歌》(遠流)

赫塞第一部長篇小說《鄉愁》出版於1904年,那時他二十七歲,還在德國。此前他已經出版了幾本詩集和散文集,可惜都沒有引起什麼反響。《鄉愁》獲得成功後赫塞就搬到了博登湖邊居住,開始了他專注創作的生活。最後一部《玻璃珠遊戲》出版時,時年六十六歲的他已在瑞士盧加諾湖邊隱居了十幾年。從一個湖邊「回」到另一個湖邊,這條生命軌跡竟多少契合了他眾多小說人物的命運。自我是人的起點,也是人的最終目的地。在赫塞的表達中,人真正的職責和歸宿只有一個,即是找到自我。「無論他的歸宿是詩人還是瘋子,是先知還是罪犯——這些其實與他無關,毫不重要。他的職責只是找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他人的命運——然後在心中堅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

赫曼・赫塞《荒原狼》(Steppenwolf)(Penguin Books)

看赫塞的生平,他曾有過一個壓抑的青少年時期,遵循父母意願進入修道院學習,幾乎把他逼瘋;成年後他兩度婚姻失敗,又目睹了歐洲在戰爭中陷落、法西斯興起的黑暗時刻。這些經歷讓我們不難理解他一生反對權威、追求個體自由意志,想要為心靈尋求超越世俗的解脫的強烈信念。其實無論是「最好」還是「最壞」的時代,個人的痛苦從來都是無處不在的。誰都有過沉醉幻想又漫不經心的少年階段,膚淺、自負又迷惘的青年時期。青春離不開燃燒的欲望與廉價的感動,消逝與追憶則構成了中年和老年的主調。現實狀況或許有別,但人與人的內心境遇不會相差太遠。在得到真正的解脫前,我們的痛苦只會一再重複,可惜絕大部分人都是日復一日、盲目而順從地忍受著。赫塞提出人必須聽到內心的聲音,找到自己的一條路,全然接受自己的命運。若你聽不到內心的聲音,則代表你並沒有走在屬於自己的道路上。我想,這裏說的「接受」與「屈服」完全是兩回事,接受即是坦然直面,直面來自外界的痛苦,直面內心的惡與焦慮,接受它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用心體驗它,認清它,然後超越它,徹底離開它。人如果允許自己一直處在惰怠無知的狀態中,那麼所有的悲哀都還會回來。

赫塞第一部長篇小說《鄉愁》出版於1904年,那時他27歲,還在德國。此前他已經出版了幾本詩集和散文集,可惜都沒有引起什麼反響。《鄉愁》獲得成功後赫塞就搬到了博登湖邊居住,開始了他專注創作的生活。(遠流)

赫塞曾經說,他的小說都是描繪自己的事,反映自己的夢想和願望,以及自己感受到的痛苦;當在作品中形容別人的命運時,他自己也在經驗著同樣的命運。因此赫塞說自己「不是一個小說家」。事實上,我看他的小說的確都有著相似的本質。早期的《在輪下》和《蓋特露德》幾乎是他年輕時的內心獨白,到《德米安:徬徨少年時》時的他已受到榮格(Carl Jung)的影響,精神分析的內容也直接反映在這本小說裏;後期的《荒原狼》和《玻璃珠遊戲》雖然在技巧和構想上已是他最成熟的作品,但無論人物和架構如何變化,他的每部小說在講的看起來都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是我們每一個人——歷經黑暗,走向光明的覺醒之路。如果按時間軸來看,這些各自獨立的人物又構成了一條更為龐大且完整的生命之路:彷徨而無辜的少年,隨著成長遇見善惡、困惑,遇見隱秘的羞恥,感受到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的矛盾碰撞。他歷經痛苦和絕望,最終掙脫而出,獲得徹悟,獲得了心靈的自由。

榮格:對無意識來說,死亡是應該欣然迎接的終點

我分不出快樂與痛苦,兩者都一樣使我痛苦,兩者都是可愛的。

赫塞醉心於東方文化,因此他的作品讀起來總讓人有些可以意會的熟悉感。《流浪者之歌》就是借佛陀的事跡,重新創造出一位貴族青年悉達多悟道的故事。悉達多孤身一人踏上求道之路,過程中歧路重重。他和摯友分道揚鑣,也曾耽溺於財富與情愛,體驗到親情的牽絆…幾乎把我們有可能經歷的一切全都體驗了一遍。直到最後,因無法開悟而絕望的他來到河邊,跟隨一位擺渡者「傾聽一條河流」,那時他才終於學會不再去分辨不同的音聲。他發現所有愉悅、憤怒与哀泣,童稚之聲與瀕死者的呻吟,所有善惡,都融入彼此,交融成萬物奔流不息的進程,構成了整個世界,譜成了生命永恒的旋律。他傾聽這條河流,聽到了自己的靈魂之音。

早期的《在輪下》和《蓋特露德》幾乎是他年輕時的內心獨白。

赫塞素來熱愛大自然,也喜歡畫畫和寫童話。我看過一本赫塞的詩文集《蝴蝶》,一本不起眼的小書,非常動人。蝴蝶象徵了易逝的美,捕捉蝴蝶做成標本就能讓美長存,可這種佔有偏偏又變成了另一種殘殺的惡。這就是我們無法拒絕的事物的兩面。若執著於美與佔有,人會變得殘忍;若執著於摒棄一切惡,人又會陷入封閉與狹隘之中。再看赫塞的畫,他不厭其煩地畫著河流、山、樹、屋子和天上的雲,那些意象的線條圓融飽滿,帶著樸拙的童稚氣息。他筆下的風景總是光明的,即便他所畫的是夜晚,但總有隱隱的光從遠方升起。他愛用薄而亮的顏色,尤其他筆下的淺藍色,無不鮮明燦爛。赫塞力求用文字為世人點起一盞燈,我在想他自己心中的那盞燈靠什麼點亮?可能湖居和繪畫會是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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