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兼容非理性的理性主義哲學

撰文:01哲學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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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與「人,詩意地棲居」相互對照的大概就是「空間的詩學」了。前者是海德格的著名命題,後者則由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所提出。但是中文世界對於作為科學哲學家的巴舍拉在法國哲學史中的關鍵位置知之不多。更引人好奇的是,他是如何在科學與詩學這兩個完全相悖的領域中遊走、而且成果丰硕的呢?

作者|黎子元

米歇爾・傅柯將十九、二十世紀的法國哲學劃分為兩大陣營:關切經驗、感知與意識的生命哲學與關切知識、理性與科學的概念哲學。而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正是概念哲學的主要代表及先驅。和教育體制外的明星哲學家尙—保羅・沙特不同,巴舍拉恰恰是體制內的重量級人物之一,在索邦大學長期佔據顯要職位,獲得極高聲望。巴舍拉在法國哲學史中的關鍵位置無法得到英文世界的理解而被長期忽略了,而中文世界對此更是知之不多、甚少提及。

巴舍拉對於法國學界最終將科學哲學從認識論中分離出來獨立成科可謂居功甚偉。與法國科學哲學開山祖師、實證主義創立者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的連續性的科學史觀不同,巴舍拉在二十世紀率先強調了科學發展史上的「不連續性」(discontinuity)。例如他認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帶來了與以往無法等量齊觀的科學新紀元。巴舍拉的科學哲學研究不但影響著傅柯關於知識考古學的構想,由他最早給出理論描繪的「認識論斷裂」(epistemological break,儘管他自己沒有用過這個術語)也在路易・阿圖塞關於卡爾・馬克思的哲學研究中產生巨大迴響。而阿圖塞的高等教育文憑論文以黑格爾為論題,其指導者也正是巴舍拉。

巴舍拉在書齋(資料圖片)

巴舍拉主動將德國的哲學與文化作為參照,想必這就能解釋為何他對於「精神」及其「辯證運動」尤為關注。在其主要著作《科學精神的形成》(La formation de l'esprit scientifique,1934,副題為「對客觀知識的精神分析之貢獻」),巴舍拉認為科學精神必須經歷三個環節:從形象過渡到幾何,再從幾何過渡到抽象。其中,具體的形象對應著現象,位於具體與抽象之間的幾何對應著空間,抽象則對應著本質關係。在科學精神的發展過程裡,最高級的抽象化環節能夠顯示出更為深刻的本質關係,而這種支撐著現象與空間的本質關係,是作為過渡環節的幾何化所無法揭示的。

巴舍拉《科學精神的形成》(La formation de l'esprit scientifique)(VRIN)

以抽象來揭示關係之本體,才是真正與科學相匹配的工作水平。與這個高度抽象化的工作水平相對應,具有建構性、能揭示系統所有可能形態的相空間(phase space)替代了幾何空間,具有建構性的數學替代了描述性的數學,建構主義的、可操作的認識論替代了現象學的、只能做描述的認識論。總之,巴舍拉主張將抽象化視作「科學精神的正常和富有成果的方法」。而為了達成科學精神的根本任務,就必須清除發展道路上已成為「認識論障礙」(epistemological obstacle)的各種特定的心理樣式,如原初經驗、一般認識、實用認識、語言解釋、實體概念、泛靈論等構成的認識障礙,讓精神輕裝上陣。

鳥巢是《空間詩學》專門分出章節討論的課題。(Unsplash: Luke Brugger@lukebrugger)

讓人出乎意料,正是這樣一位標榜理性主義和嚴謹科學思維的傑出的科學哲學家巴舍拉,同時卻也對於詩學造詣頗深,尤其是他對於長久遭到貶低和漠視的「想像」問題的獨到研究,為後人提供了理論典範。巴舍拉仿佛是同時在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之間肆意遊走。這是如何做到的呢?

在他最廣為人知的後期名著《空間詩學》(La poétique de l'espace,1957),巴舍拉再次顯示了他對於德國哲學與文化的心嚮往之。他指出在當今的法語哲學中,人們往往忽略了「精神(Geist)」與「靈魂(Seele)」之間的區別,無視德語哲學圍繞兩者之區別所展開的種種主題。我们或許可以把他的這番提點解讀為:如果精神對應著科學,那麼靈魂則對應著詩學,並從中嘗試窺探巴舍拉在兩個完全相悖的領域中的遊走之道。

巴舍拉《空間詩學》(La poétique de l'espace)(PUF)

如果說科學哲學的運動方向是通過抽象化以實現科學精神,那麼詩學的運動方向則與之相反,退回到那具體的形象領域。巴舍拉寫道:「詩歌形象在根本上是變動的,而不像概念那樣是建構的」。因而詩學的任務則是「要從形象千變萬化的細節中抽離出詩歌想像力的突變行為」。為此,他倡導一種關於詩歌形象的現象學:「我們要求詩的讀者不要把形象當作對象,更不要當作對象的替代物,而是把握它的特殊實在。」

另一位橫跨科學與人文學的法國哲學家──塞荷(Michel Serres,1930-2019),他是巴捨拉的學生,傅柯的思想同伴。塞荷:與傅柯並行,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並非對立

巴舍拉指出,「形象先於思想」。也就是說,詩學比科學哲學更為原初,恰恰位於與抽象運動相反的另一邊。《空間詩學》便是以這個與科學哲學相反的方向來探索種種「詩意的空間」,即從抽象的空間返回到幾何的空間,再返回到詩意的空間,以關於形象和想像力的現象學來呈現人類意識的居所。如此一來,人類棲居於其中的空間作為一個場所,不再是等待被填充的空洞容器,也不再是以幾何形式來表示與衡量的科學對象,而被灌注了棲居者的情感、夢幻與想像。由始至終,棲居者與居所之間彼此交融、相互影響、親密無間。

在英文文獻中,少有描述巴舍拉在法國哲學史中關鍵位置的著作,這部 Twentieth-Century French Philosophy: Key Themes and Thinkers 是難得的參考文獻。

至此,巴舍拉橫跨科學與詩學的整個學問體系便可作全局概覽。而無論是強調非連續性與建構性的科學哲學,還是倡導返回幸福與庇護之居所的空間詩學,批判信奉知識客觀性、依賴實際驗證、反對形而上學的實證主義,是巴舍拉一貫的基本立場。他嘗試融通科學、現象學與精神分析,開拓出一種兼容非理性的理性主義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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