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的夢幻島|動漫常見無條件大愛主角 源於對憤怒與憎恨的貶抑
《約定的夢幻島》漫畫最近完結,是否好結局則交給大家決定。只是這次討論的題目並非結局,而是漫畫中後段女主角的「大愛」決定,讓人覺得十分突兀,甚至令她被放上「聖女婊」的標籤。
只是這一種「不問因果、忘卻仇怨」的角色,其實在日本動漫中不斷出現,背後原因正是跟對憤怒與憎恨的片面理解有關。
《約定的夢幻島》世界觀
先說一下故事背景和發展,當然下文有大量劇透:
「2045年秋,十一歲的諾曼、雷與艾瑪是孤兒院『Grace Field House』(GF House)最年長的三位孩童,他們和孤兒院的其他孩子過著充實幸福的生活。表面上看來,他們的生活就像夢境一般美好,無論是可口的食物、整潔的制服、規律的作息還是溫柔的『媽媽』。在孤兒院裡的孩子們6歲起就可能幸運地被人領養,最晚也不會超過12歲。
但孤兒院其實是由鬼族貴族設立的專門飼養用於給鬼族食用的兒童(食用兒)的飼養場(農場);那些離開的被領養的孩子,實際上是被鬼族用韋達花殺死並準備作為食物的,而鬼族最為享受的部位是孩子的腦,為了吃到品質上乘的腦,鬼族選擇使用孤兒院的方式培養食用兒,通過幸福的生活讓腦能夠更好發育;他們溫柔的媽媽也只不過是鬼族方面的『飼育員』而已。」(維基語)
故事的第一部份就是講述三位主角如何和「媽媽」鬥智鬥力,最後與一些同伴逃離農場,不過諾曼卻因提出被「出貨」,雖然沒死但就去了特殊實驗農場,所以跟雷與艾瑪分開了。這一部份的確描寫得很精彩,而且整個世界觀非常殘酷,為讀者帶來重重的壓迫感。
在此再解釋一下為何鬼要吃人。在《約定的夢幻島》中的鬼,牠們吃什麼就會加強什麼(有點像《獵人》中的嵌合蟻),所以本來只是野生生物那樣的鬼,在吃了人以後得到了智力和類似人的形態,建立起更好的文明,以致人類與鬼發生大戰。最後人類和鬼向「神」達成協議,從此世界一分為二,人類世界不再有鬼,而鬼的世界則以養飼「食用兒童」來繼續吃人,以維持人型。
但那些農場不是每一個也像主角的農場那麼美好,大多都是像飼養牲畜那樣的量產型農場:
「量產型農場走工業化模式,其生產模式是大規模集中機械式培育低品質的人類,培養方式僅止於將人養活養肥,時間到了就出貨。量產型農場食用兒童毫無智力可言,他們沒有意識、沒有語言能力、無法跟人對話,也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們的培養方式完全像被以牲畜的方式對待,因此他們沒有獨立思考能力和行動自由,智商非常低,連虛假的幸福感都沒有。」(維基語)
離開農場後三位主角有各自的經歷,但也看過不同農場的慘狀,而他們的最終目標都是一致的:
「在離開孤兒院以後,孩子們見識到了更多,了解到了關於人和鬼更多的真相,實際上,提供用於給鬼食用的人類是經過人類和鬼的合約確認的,他們的目標也變為讓所有食用兒不再成為鬼的食物。」(維基語)
不過,雖然目標一致,三位主角所用的策略並不一樣。諾曼希望消滅所有在鬼世界中的鬼,所以發動鬼之間的政變;女主角艾瑪則希望所有人食用兒童都去人類世界,但並不想鬼被消滅。雷則沒有一個自己的立場,但也幫助女主角達成她的目標。
但雷也即時指出,艾瑪的想法有重大問題,因為假如所有食用兒童都離開鬼的世界,那麼鬼就會退化,當文明不再,鬼就會自相殘殺,也是會滅亡。而女主角個人也是無能為力的,但就是覺得不應消滅鬼。
結果為了讓女主角的目標變得可以達成,故事就出現了一些不靠進食人類也能維持人型的「邪血」一族鬼,而且只要喝了這種鬼的血,其他鬼就算不再吃人也能維持人型。這些「邪血」一族在故事早段就已經有出現,只是沒有交代過背景,直到尾段才揭曉身世,可見作者一早已為女主角加入了達成目標的條件。
故事結局並不重要,此文重點在於艾瑪這個角色的人物性格與想法,實在不現實得令人錯愕。
從故事與人物構成看
其實在看到艾瑪說出不想殺鬼時,筆者當時是直接棄了坑的:
「我不想對鬼進行屠殺⋯⋯我想要鬼也過得幸福⋯⋯我不想被吃掉,我當然也不會讓鬼吃掉我們,我憎惡『出貨』與狩獵,但是即便他們是敵人,只是鬼和我們又有什麼不同?他們也有家人和朋友,會思考、歡笑,像我們一樣地生活⋯⋯鬼也只是因為與我們同樣的原因而這樣做,為了活下去,他們只是在進食。僅僅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就應該被消滅嗎?」——艾瑪,《約定的夢幻島》第122話
收嗲啦!拜託別這麼白痴好不好?我不是指沒可能會有人這樣想,但只是按艾瑪的經歷去看,怎麼可能可以悠然自得說出這樣的話?她差點被出貨、被追殺、被困在一個地方當獵物那樣被狩獵、看著自己愛錫的「妹妹」變了人肉罐頭,加上量產型農場那些慘不忍睹的狀況,經歷了這麼多,還可以說出「我憎惡『出貨』與狩獵,但是即便他們是敵人,只是鬼和我們又有什麼不同?」,這算什麼人物性格?
假如她什麼都不知道,沒經歷過那些殘酷的事,那大概就只是天真;但讀者看過那些插了餵食喉的量產型農場食用兒童,在看著女主角這些話,就只能叫她「聖母婊」。
聖母婊是一個網絡用語,意思是那些無原則底線的包容、原諒他人,對任何人事物都抱有博愛之心,不講求客觀事實,一切行動準則都只圍繞「愛、善」兩字為中心,會因此傷害到他人的人。
假如這樣還未夠反白眼,還有個例子。在鬼的世界有一個人類家族,負責管理食用兒童。沒錯,身為人類的他們去管理被吃的兒童,過著舒適美好的生活,可說是這作品中最後奸角。當然這家族也有出過好人叛徒,但現時負責人則是到了最後關頭還是想那些主角群死的人。結果我們的聖母女主角,仍是以「大愛」之心想去感化他:
「如果你出生在農場,我們會成為朋友嗎?人們因為立場不同,所以會吵架、指責、彼此憎惡,但如果拋開各自的立場⋯⋯想想看,其實就靠不互相憎恨,也沒有什麼關係吧?你不是也用你的正義守護了兩個世界嗎?」
收~嗲~啦!這個壞人在大勢已去後還在追殺你們,想同歸於盡呀,這什麼白痴話?「正義」這兩個字便宜到把別人當牲畜都還可以用嗎?假如對方的立場就是要你們死,那憑什麼叫對方、叫自己、叫同伴「拋開各自的立場」?你的其中一個最好的前輩就是被他殺死的呀,就這麼「大愛」合理嗎?原什麼諒?那些被殺的兒童呢?那些被狩獵的人呢?他們就變了用完即棄的用具了嗎?
這樣說,女主角這個角色的不合理,不在於「大愛」,而是在於她「只有大愛」,結果讓讀者感到非常突兀,而且極為虛假。人是有喜怒哀樂而且複雜的,凡事都「大愛」代表人物沒性格、沒立場,而且極不立體,就像一個程式中只有「原諒與寬恕」的機械人一樣「非人」。
而且,這種「原諒與寬恕」的程度,不是伴侶劈腿兩年後「放下、看開,等於放過自己」那種小事。艾瑪你的朋友被吃掉了呀!人肉罐頭刺身 BBQ!你自己也差點不明就裡地被人「出貨」吃掉,你的人生由出生就被規定為被吃的肉,這樣你甘心嗎?憤怒嗎?怎麼可以說原諒就原諒,你有角色性格可言嗎?
更不要說,在故事上還要以「邪血」去遷就女主角的「大愛」這事。
斯多葛派對憤怒的貶抑
而這種聖母婊與大愛膠,其實在日本的動漫中不斷出現。另一個例子為《亞人》,主角有不死能力,結果被人關起來做盡一切殘忍實驗,日復日地受苦,後來被救出來,除了沒有對那些實驗人員懷有憎恨,更想保護這些人免被傷害,但在故事中並沒有展示出主角為何會有這種大愛之心。
其實,不明就裡的大愛反而不突兀,正所謂「針唔拮到肉唔知痛」,但在經歷一切苦難仍決定寬恕,則是聖人級別的大愛,這些動漫作品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聖人。
簡單說就像是難以接受一個充滿憤怒的人當主角一樣,所以在經歷一切不幸以後,又不可以憤怒和憎恨,那就唯有原諒、寬裕、大愛。這其實與社會中對於憤怒的貶抑不謀而合。大家常常聽到「和平和理性的態度溝通」,而每當有人憤怒時,就會被扣上「不理性」的標籤。彷彿你追求的東西就算有多麼正確,只要你動怒,你就「做錯事」、「不理性」、要「冷靜」了。這種對憤怒的貶抑,亦已經有一段歷史了。
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塞涅卡(Seneca)在《論憤怒》(De Ira/On Anger)中說:
「這個一切情感中最可怕和發狂的情感。因為在其他情感中還有一些平和與冷靜的因素,而憤怒這個情感則完全是猛烈的,是一種內心怨恨的強烈衝擊;發怒時伴隨着對武器、血腥和懲罰的毫無人性的渴求,只要能傷害他人就完全不考慮自身,迎着刀尖徑直猛撲過 去,一門心思想復仇,即使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因而某些賢哲曾宣稱,憤怒是『一時的發瘋。」——《論憤怒》Book 1 -1 - Seneca
塞涅卡認為憤怒建基於兩個判斷之上,一個是「我受到傷害」,另一個則是「他人應該受到懲罰」,也就是罪有應得。「我受到傷害」是指一些有價值的事物被奪走,但對塞涅卡而言只有德性才是人最有價值的東西,而德性不會被奪走;而他人可以無知,也可以因環境影響,人誰無過之下,難以定斷是否罪有「應得」。所以,兩個判斷都是基於對世界和自身的誤解,因此憤怒是不理性的。(參考黃沐恩《情動於中:生死愛慾的哲學思考》P.44)
這種憤怒與不理性的掛勾,現今的結果就變成了「發怒就等於錯」。
重舉憤怒的正面價值
只是,我們大多數人都不是斯多葛派的追隨者,不會認為德性才是有價值的事物,而且這個世界的確有人以惡意對待他人,所以如果一個人無辜地受害,感到憤怒並不是不理性,相反,不憤怒才是不理性。
憤怒是人的情緒之一,每一個情緒都有其價值。憤怒有其「策略性」,可以驅使一個人去行動;憤怒也是一個分辨對錯的指標,亦是人展示出判斷力時的反應。社會公義比較抽象,但當面對惡行時,憤怒是直接的感受,而且是一群人的共同感受,這就成為了社會進步的動力。而且,假如我們能分辨對錯,但對於錯事都冷眼旁觀,那這樣的分辨對錯就毫無價值。
因此,對不公義的憤怒、嫉惡如仇,都是值得擁護的。而將憤怒轉化為行動力,「一怒而安天下」,亦值得支持。在此不是要大家隨便發怒,而是想說和解也是有前設的:不能自己做了一些傷害他人的事,然後別人發怒,再說對方不理性。
回到《約定的夢幻島》,女主角大愛的驅力在哪?她理解「鬼知道食用兒童是可以溝通的理性生物」此事,就算身受其害,卻對這種單方面的壓迫無動於衷;一方面就說討厭、憎惡「出貨」與狩獵,但卻對做這些行為的人全無憤恨,在沒理由之下就「原諒」和「寬恕」,除了是作者的懶惰之外,更顯得此角色沒細心思考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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