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誕談佛】佛教哲學的開端──緣起論與第一法印:諸行無常
今天想跟各位分享的是佛學思想的開端,也就是佛教的開創者釋迦牟尼的佛法綱領,這個佛法綱領就是緣起論和三法印。
我們知道佛學是一個超過千年的思想傳統,而任何一個傳統一但拉長,即使中心主旨不變,在發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仍然會有側重點擺放的巧妙不同。為了掌握佛學發展過程中不同階段的思想精髓,今天我們文章就先著眼於佛教傳統的開端,也就是釋迦牟尼的佛學綱要上,而後來的大乘佛法如中觀學、唯識學與禪宗等重要傳統的發展則暫時割捨不談。
釋迦,原是族名,牟尼,了悟靜寂之道的聖者,所以釋迦牟尼的原意是釋迦族開悟的聖者。傳說中,釋迦牟尼原是釋迦族的王子,在一次與父王出城巡觀百姓耕作,眼見農民赤體骨瘦如柴,烈焰下飢渴交迫而老死不得休息;後又遊觀四門,親見世間生老病死之苦,悲願心作而生慈悲,因此移坐閻浮樹下苦思救世之道而萌生出家之志。
在印度的傳說中,佛陀在修道的過程中體悟了真理而成為印度本土的轉輪王。佛陀一生三次大弘法,所以在佛教信仰裡頭有三轉法輪之說。作為轉法輪王,佛陀第一次傳道初轉法輪才是佛教正法的開始,也就是說,在佛陀之前的印度信仰不應被佛門視為追求解脫的究竟之道。
那麼在佛陀之前的印度信仰是什麼?
釐清上述問題很重要,因為這是佛教信仰核心與外道的重要區別。我相信這個問題不只是局限於學術上的意義而已,它還是具有宗教實踐的重要意涵。因為無論在任何時代,佛教的教法都容易和其他看似同樣追求解脫的法門混淆起來。我們這裡不是要去說非佛教思想的解脫法門就不可行,其實這世上有許多的解脫與療癒法門都有助於提升我們的心靈、我們的人生,但這些法門並不能隨意混用。
這裡用藥理作比喻,人們習慣求助宗教來解脫人生苦難,但我們可以想想,就像我們有病痛尋求解藥一樣,每一個藥方都有一定的系統特性,因此不同的藥方彼此可能會相互克制抵銷,而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產生不同藥方彼此惡性作用的情況。因此,不當或過當的藥物濫用,有時不但解決不了病根,反而帶來更危險的症狀。這個道理,也是我一直以來認為追求感悟的佛教實踐也不能過於脫離理智分析佛理的原因。
以下,我們來談談佛教哲理與其他宗教思想的重要分別,我們先從佛教與印度教的不同開始。
吠陀思想
佛教信仰開始前,印度本土的宗教是吠陀,吠陀的主要思想綱領來自《吠陀經》、《奧義書》和《薄伽梵歌》一類的典籍,吠陀思想對於人生解脫之道的主要精神綱領是梵我合一的宇宙觀,後來佛教稱之為神我論思想。
吠陀思想是相當典型的形上學,認為世界的真理在我們日常感知的現象之外,那麼在吠陀思想看來,我們日常感知的是什麼呢?
吠陀思想認為,我們日常感知的世界是由小我的迷執所構成的幻象世界,這種基於我執而來的生活,錯誤的將迷執的世界視為真實。如此,吠陀思想主張,唯有透過打坐冥想的修行方式,可以返回小我和宇宙全體的合一狀態,在這種合一狀態中,小我如同一滴海水化在大我宇宙的汪洋之中,在這種狀態中日常凡間的一切迷執都解消在更高層次的體悟當中,修行者在這種狀態中發現我即宇宙,宇宙即我。
寫到這裡,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意識到今天許多佛教實踐其實摻雜了非佛教原理的吠陀思想?打坐與冥想,或主張小我之外另有一個宇宙大全意識的大我境界,這些原則上並非佛陀教法的核心主軸。但分析到這裡,我還是要強調這裡不是要否定打坐或冥想無助於解脫,而是打坐或冥想可能是許多宗教靈修的共通法門,並非專屬佛門,並且也不是佛門最主軸的修行實踐。在接下來的分析裡頭,我還會跟各位分析,過度地強調打坐或冥想,或者追求真我或大我的宗教思想,甚至可能違背佛法本意。
吠陀思想認為,小我或說個體之我,在打坐冥想的最終階段將發現,從自我的迷執到日常感知世界現象的經驗種種,全都是不實的幻象,而真實的真理是日常現象中不被體察的大我或梵我,所以後來佛教信仰稱吠陀思想為神我論。
吠陀思想是一種典型的形上學思想,因為古典形上學思想的基本起手式就是將經驗表象與真理對立起來,預設日常經驗背後有一個代表永恆真理的本體世界。
記住上述說明相當重要,因為在許多佛法實踐與佛法解釋中,我們常常將佛學與吠陀思想搞混,而搞混的結果是無法解釋當初為何佛陀會認為吠陀思想不夠深邃而建立佛法傳統。
在佛陀看來,吠陀思想隱藏的形上學前提,恰恰是吠陀思想無法真正達到徹底解脫的關鍵所在。
不同於吠陀,佛教思想傳統的特徵不是形上學,而是緣起論。緣起論認為,一切皆因緣起,也就是因緣和合而生,因緣聚在,則生;因緣離散,則滅。請注意佛教說的是「一切」皆因緣起,而不是吠陀思想以為的那樣,彷彿在這個幻象世界背後還有一個真實不動的存在。
佛陀的緣起論立場,不認為真理在經驗現象之外的什麼地方,而是認定真理就在經驗現象之中。佛教緣起論說的是,一切因緣條件聚集,事物則浮現,條件解體,則事物消亡。佛教哲學在這個立場上說我們日常以為真實的世界實則為假,但這裡的「假」,主要意義不是虛假的假,而是假借的假。假借條件而在,猶如日影,猶如海市蜃樓,日影或海市蜃樓這些現象並不是不存在,而是條件一旦有變,便不復存在。
說到這裡,我建議大家現在稍微玩味一下吠陀思想與佛教思想的細微差別,這個細微差別看似只是一個小轉彎,但這個小轉彎所帶出來的思想內涵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吠陀思想看似很玄奧,但支持這種看似玄奧的基礎其實是一種粗糙的想像。任何宗教救贖之道都希望勘破人生迷局而超越幻象。而吠陀思想的處理方式只是很簡單的告訴你日常感知到的這一切都是假的幻象,於是說服你就像把一塊掩蓋的布掀開了,真實的東西就會揭露出來那樣。而巧妙的對比就在於,不同於吠陀思想,佛教思想的緣起論立場乍聽之下,幾乎類同常識,但真正的玄奧反而在這種看似簡樸裡頭。關於超越幻象,佛理要說的是,真正的超越幻象唯有在你放下那個超越的幻象,你才開始真正的超越幻象。
佛說三法印
佛陀在緣起論的基礎上說三法印。法印,是佛教說法,意思是區別於非佛法外道的認證,猶如印記。 佛所說的三法印為:
一、諸行無常
二、諸法無我
三、有漏皆苦
第一法印:諸行無常
我們首先解析「諸行無常」這條佛法要義。「諸行無常」是承接緣起論的精神而建立起來的,佛在《阿含經》有一個相當簡潔俐落的說法叫做: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佛法重在緣起現象的分析和體悟,這種分析和體悟就是「觀」的重點。於觀之中,現象出沒隱退猶如幻夢,現象流中興許有時間上常駐的東西,但嚴格說來,沒有什麼存在抵的住時間之流變化而永駐常存。在一切流變的現象中,佛觀見生命無常,一切都處在流變之中,不存在什麼永恆常在的事物。其實凡人也能體會這層道理,只是人心難以徹底的接受,總希望在世事變動中捉住不變的東西,就像在汪洋中漂流想捉住什麼不浮動的事物。就這點來說,佛陀與凡夫的差別,開悟與執迷的分界僅是一線之隔,但了悟者能放下,凡夫不能。所以佛在《雜阿含經》裡指點:
「過去未來色無常,況現在色。」
佛所說的「色法」,梵語的原意就是「物質性的現象」,古人以「色」字來對譯,應該是取「形形色色」的中文用法。「色法無常」,是分析第一法印說「諸行無常」的道理所在,色無常,行無常,但人心不安於無常而妄加執取終不可得,這是苦痛的源頭,佛與菩薩亦是有情而來,知其苦痛,所以慈悲。這種慈悲不是今天我們習以為常的僅是發善心、動善念,重點不僅是發善心、動善念,而是以什麼樣的觀點為核心發心動念。從基礎佛理原則看來,若無智則無法看穿人間苦痛的根本,無法看穿人間苦痛的根本只是一昧善念,興許解一時之火,而無助於自我或世人最終解脫。
以上,如果讀者們已經抓住緣起論以及諸法無常的基本理路,也認為目前所說的佛理實與常理無異。那麼接下來,我們就要稍微再進階一點來解析佛理與常理不一的玄奧之處。這點原則依然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唯有同時掌握佛理與我們世間常理「不一不異」的巧妙之處,我們才掌握了佛門「不二中道」的精髓。
隻手之聲
佛說緣起法,有順隨世俗常理解說的部分,在佛家就叫做依世俗諦而說佛法,但佛家也有穿過世俗常理而說佛法的一面,用佛家的說法,就叫佛說真實第一義諦,直指諸法實相的解說法。真實第一義諦原則上不是背離世俗常理的理解方式,而是更為透徹的在解析世間現象上比常理更推進一步直至言語道斷、不可思議的境界。
佛說諸法實相乃為空相,這個實相、空相當如何解說?以下,我就以佛家的隻手之聲來為各位解說。隻手之聲的典故,源於佛在雜阿含經裡的開示:
「譬如兩手和合,相對作聲。」
雙手和合,擊掌而有聲,這是佛依世俗諦解說佛法。但是,在這個依世俗常理的佛法解說中蘊藏著未說而可說的第一真實義的原理。所以,在日後更進階的佛教邏輯推論裡,比方說龍樹菩薩的《中論》、或者在《般若心經》或《楞嚴經》裡,你都會看到類似的推論或結論。
我們首先來說這個推論的出手方式,這個推論會追問雖說雙手和合,擊掌而有聲,但是,左掌隻手中有聲否?無。右掌隻手中有聲否?無。那麼聲響既在左掌中無,右掌中無,那麼何以左掌加上右掌,則有?會否雙手和合,擊而聲出,只是我們世間給這個現象歸因的理解方式,而實際上現象只是如是顯現而已。
在隻手之聲的譬喻裡,使得緣起法延伸出一層更深的意涵,基於諸法空相的佛理,為事物尋找理由不但徒勞,而且往往是執念的開端。這就是隻手之聲的譬喻要說的,一切畢竟空,而在畢竟一切空的地方尋找原因,事實上不是除掉病根的究竟方式,恰好相反,人正掉進一個開始建立空中花、水中月的過程。所以佛法說觀止,能觀,而後止。
有時,我這裡用「有時」這樣的字眼,因為我不敢說以下的這條道理在任何時刻、在任何情境都會合適,因為公式化的套用往往是違背智慧的。然而,有時,我強調有時這個字眼。有時,佛法在面對一些事情時會為我們帶來解脫的智慧。
有時,佛法的智慧告訴我們,解決許多世間不當執著的恰當方法,不是去為那些錯誤的執著找發生的本質理由,而應該平常心的將發生緊緊當作只是發生,因為就佛法的智慧看,沒有任何事物存在的終極理由。因此,當我們為某些執念找理由的時候,我們可能在錯誤的以為自己在尋找事理的時候二度加重顛倒夢想,於是尋求根本這個念想,恰恰是更加顛倒的為本來虛幻的妄念情感建立一種深層感,如此一來,反而讓執著越紮越深、情感上也越陷越深。
我認為佛家要說的涅槃(有時翻譯作寂滅)或無生法忍,就是一種能體證這種道理的境界。若此,則佛說第一義諦不可思議,是真的字面上的那個不可思議,因為裡要被體證的那個空理境界,原則上反對思慮分析的中介。因為思慮是為事理做出一定因果性或系統性的推論,而佛家不是不講邏輯,而是佛家邏輯推論是希望能將思慮推到意識到自己不能到的地方,而終止思慮。用佛家的說法,究竟的解脫境界是一種言語道斷的體悟。言語能指點方向,如指月之指,而非指月。
這也是我在這裡用「體證」這樣的字眼來描繪的用意,因為原則上我們可以推論到的境界,不意味我們能如實的感受到那樣的境界。這點我倒是認為是和我一樣擅長解析的佛門有緣人應該留意的條件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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