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專輯 04. 書寫、歷史與不朽|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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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黎子元

 

一個邁向不朽的場景如何被表述(articulate),從而進入人們的記憶? 

在歌德的時代,靠的是繪畫,當然,更主要靠文字書寫,那是依然由書寫文化佔據主導的十八、十九世紀。如果歌德的時代就有攝錄機器,就有影像傳媒呢?昆德拉根據當代影像文化的範式,重構出不朽的文學家歌德與不朽的戰略家拿破崙會面時,倘若被攝影師包圍會是甚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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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文化與影像文化,由兩種截然不同的表述技術構造出兩個體系(universes,各自有其時間與空間):前者以敘述技術形成話語體系(神話、史詩、文學、歷史、理論、思想體系),後者以演算技術形成技術影像體系(以裝置的、電子的、數碼的、控制論的,區別於繪畫等傳統的影像)。那麼,不朽是如何被書寫文化和影像文化表述的呢?  

在書寫文化,不朽由敘述來表述,例如:   

●凱撒跨過了盧比孔河 
●戴卓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前跌跤 
●大紅腸發瘋了,還咬了我(「大紅腸」是貝蒂娜對歌德夫人的戲稱) 

敘述通過語言文字被書寫下來,這是一個將具體的三维的事態抽象成概念的單維度的文本的過程。書寫文化中的不朽,意味著以對於不朽形象的敘述來替代不朽形象本身。這種抽象和替代,還不僅僅是對具體事態的化約、對真實細節的刪減,更是藉助語言本身的理性規則(logos)來為不朽確立其權威。語言即是律法。律法替不朽正名。一個形象經由語言文字書寫下來,它的不朽便真正成立了。關於書寫、歷史與不朽的關聯還需作進一步闡明。 

某個不朽的場景(不論它是莊嚴的不朽還是可笑的不朽),經由語言文字的敘述,被編寫成橫向延展的符碼鏈,書寫和閱讀這些符碼鏈則建構出歷時的、線性的、不間斷的、不可逆轉的進程。對此進程的感知與習慣,便培養出單線程的時間經驗,一種歷史的意識。這種意識由前歷史的混沌中脫身,人類歷史隨即誕生。也就是說,歷史的出現不在於文獻本身,而在於書寫活動的開始。一段敘述之所以成為不朽,是由於人們具備歷史意識。 

昆德拉的捷克同胞、出生在布拉格、同樣遠走他鄉的媒體理論家傅拉瑟(Vilém Flusser,1920–1991)就認為,線性的歷史及時間意識都是由書寫所造就:「隨著書寫的發明,歷史開始了,不是因為書寫牢牢地控制著過程,而是因為它把場景轉換成過程:它產生了歷史意識( With the invention of writing, history begins, not because writing keeps a firm hold on processes, but because it transforms scenes into processes: it generates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 Vilém Flusser, Writing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2), 39. ) 

傅拉瑟於1985年出版其重要理論著作《進入技術影像體系(Into the Universe of Technical Images)》,這與昆德拉寫作小說《不朽》的時間相當接近(小說於1990年出版)。那時候影像文化佔據主導地位已成大勢所趨。如果說昆德拉在小說中以形象學及時把握住了影像文化當道的時代特質,傅拉瑟的技術影像理論則帶有前瞻性,到了二十一世紀第三個十年即將開啟之時,仍極富參考價值。 

那麼,昆德拉如何看待不朽在書寫文化中和在影像文化中的差別呢?他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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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是對的。他敏銳地指出了不朽的本質:不朽總是他人眼中的不朽。因此,哪怕攝錄機器還未發明,這種他人的眼光已然存在。是攝影機的鏡頭將他人的眼光物質化了。同樣地,不論是書寫,還是影像,都是對不朽的表述,或者說都作為不朽的媒介載體,並沒有不同。對此傅拉瑟也會同意,他寫道:「技術影像是服務於人類不朽的資訊庫(technical images are reservoirs of information that serve our immortality)。」(Vilém Flusser, Into the Universe of Technical Image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1),18. ) 

然而,在技術影像的時代,不朽的性質實際上是改變了。大概由於昆德拉的思考錨定在兩個文化的主導權更迭的過渡時期,他對於書寫文化和影像文化的根本差異及其帶來的深遠影響仍欠缺更進一步審度。在這一點上,傅拉瑟比他走得更遠。  

傅拉瑟通過對人類文化史作大尺度的梳理,顯示了發生於四千年前的書寫文化在二十世紀下半期的加速沒落,與此同時,人類社會進入了技術影像體系,歷史步入終結:由於單線程的歷史意識在書寫活動中形成,隨著書寫活動沒落,歷史意識也註定湮滅退化、蕩然無存。對於傅拉瑟的論點,昆德拉的思考也可作為參照。他也認同:思想體系屬於歷史,影像文化的統治則始於歷史終結。  

那麽談論不朽還有甚麼意義呢,倘若歷史意識業已消亡? 

 

 

原著文本:《不朽》,米蘭・昆德拉著,王振孫、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

參考文獻:Vilém Flusser, Into the Universe of Technical Image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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