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瑪・褒曼】隨風而逝,夢中的野草莓|朱珏瑾
作者|朱珏瑾
盛夏午後,女孩一個人在草地上摘草莓,半滿的籃子放在她身邊。男孩熱情地跑了來,對她說大膽的情話,模樣主動得近乎無賴。後來他們接吻,籃子從女孩手中掉落,草莓撒了一地。再後來女孩哭了,不為摔壞的草莓,只為自己對愛情的背叛。以上畫面被垂垂老去的伊薩克看在眼中。這不過是他故地重遊時做的一個夢。夢中的女孩是她的初戀情人,而男孩是他表哥。在現實生活中,女孩最後嫁給了這位表哥。老年伊薩克夢中看到這一幕,是追憶嗎,是心痛嗎,是懺悔嗎。然而一切早已隨風而逝。
《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是英瑪・褒曼(Ingmar Bergman)極重要的作品,它不僅如早一年的《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那樣為他贏得了巨大聲譽,也為他後來的「上帝之沉默三部曲」扎下了堅實的根。在這個基礎上,他將挖出一條在表達上更直白,也更尖銳的道路。這條路彷彿一直向下通往堅硬的地殼,挖得愈深即與上帝行得愈遠,並最終把人跟上帝之間的固有邏輯徹底扯斷。他選擇成為這個離經叛道者,因為他生命的起點是被父親及「上帝」毀掉的。
年少時的褒曼體弱多病,常尿濕衣褲及嘔吐,但他又遇見了一位極其嚴厲、總因此懲罰他的父親。父親是位牧師,身上這種慈愛與冷酷形象之間的差異——甚至對立,成了籠罩褒曼一生的陰影。在自傳《魔燈》(Laterna Magica)中,他記述道:「一個牧師的家庭彷彿生活在一個淺盤上,避不開別人的眼光。牧師住宅必須得隨時接受教區公眾的批評和談論。」上帝在大多數人心中或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但在幼小褒曼的世界裏,他看到的則是上帝如何讓他生活在一個冰冷的家庭,不斷受罰,再去當眾請求寬恕,更看到上帝如何用婚姻捆綁著他的父母。
回到《野草莓》,我偏愛這部電影正因為它雖有褒曼一貫與家庭疏離的冰冷,但在冷之外,你仍能看到純淨的青春,及留在夢境中的一絲甜美。「野草莓」,幾乎是褒曼對童年僅有的溫暖回憶。他出生後不久,就被帶到了瑞典達拉納省的「夏日別墅」居住,並且「在記憶中常居於此」。跟電影中出現的別墅場景一樣,那是一個「彷彿永遠是夏天的地方」。他的母親僱傭了一位年輕的女孩照顧他,女孩名叫林奈亞。褒曼寫道:「我當時六歲,特別喜歡她動人的微笑,白皙的皮膚和滿頭漂亮的紅髮。我很聽她的話,常常採集一些野草莓來討她喜歡。」林奈亞也愛帶著褒曼去游泳,每次游完後「她就用一條大浴巾把我們倆緊緊裹在一起取暖」。童年,夏天,年輕的女孩。青春的樣子就像滿地野草莓,不需要任何人照料——被摘掉,被踩壞,風一吹過,照樣會自然而然地長出來。當童年隨著成長早已變成沒有歸路的田園,「野草莓」折射出褒曼內心一種滿是生命力的希望、與父母和解的可能,讓老朽的人再次夢見自己回歸為純淨的孩子。
另一方面,錯誤的婚姻關係也常見於褒曼的作品。電影中三段婚姻——男主角伊薩克與妻子,伊薩克的兒子與兒媳,路上遇見的互相嘲諷的夫妻——無不冷冰冰且充滿了怨恨。你看不到他們之間有「野草莓的香氣」,只感受到那種腐壞的,接近死亡的氣息。反倒是路上偶遇的三個年輕人,雖然處在三角關係中,卻愛得明媚張揚。剛剛紅著臉爭論完、扭打過一架,接下來又可以歡快地摘下鮮花,唱起響亮的歌來。伊薩克的初戀曾被表哥插足搶走,婚後又遭遇妻子出軌,看上去他感情生活的失敗都是因為第三者的加入。然而這三個蹦蹦跳跳的年輕人出現在他面前,卻揭示出一件事——人與人之間並非在他者出現的那天完結,而是在彼此變得冷漠的那一刻。從那刻起,兩人的互動變成了厭惡生成器,交流只是在給對方施加刑罰,再被加倍奉還到自己身上。伊薩克這個人物帶著褒曼父親,更帶著成年後褒曼自己的影子,電影中他一再忽略掉身邊的人,也把自己永遠出賣給了孤獨。
如何回溯這冰冷的一生呢?如契訶夫所寫:「我活著的時候是孤獨的,死後也將孤獨地躺在墳墓裏」,褒曼讓老年伊薩克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見到一口棺材,走近了看,棺材中仰面躺著的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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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自己死亡」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寫作手法。奧地利女作家伊爾莎・艾興格爾(Ilse Aichinger)有一個著名的短篇小說《鏡中故事》(德文:Spiegelgeschichte,英文可以譯為「Mirror Story」或「Story in a Mirror」),即關於一個死於墮胎手術的女人,在手術檯上重新「醒過來」的遭遇。她從鏡中看到自己被愛人強逼著去打胎,繼而一幀幀向前,看到自己懷孕、遇見所愛之人,看到無憂的童年,看到自己忘掉所有語言,回到襁褓之中,直到再次死去。人在死亡後的清醒凸顯出在世時的盲目,這種觀看充滿了無限反省和自憐的意味。伊薩克與棺材中自己的照面,就等於是從鏡中審視自己。後來他的初戀情人也舉著一面鏡子,讓他「看清自己」。人生的回溯之旅從棺材中這面無形的鏡子中展開,鏡子帶領他一路回到起點,讓他在回望中終於認清自己看似成功,實際上愛情失敗、婚姻失敗、家庭失敗的孤獨人生。此時此刻,只有最初的野草莓地是明亮溫暖的,然而一切早已隨風而逝。
《野草莓》上映幾年之後,褒曼來到瑞典法羅島——一個符合他内心深處的理想,無論外觀、色彩、情調、陽光,還是風景、河流、丘陵、樹林和石楠叢生的荒野,每一樣事物都讓他感到愉悅的地方——開始了「上帝之沉默三部曲」的拍攝,並最終在此度過餘生。島嶼,迷人又孤獨的意象,成了統領褒曼一生及其藝術世界的絕佳符號。遠離穩固的社會基礎,遠離傳統基督教框架,徹底放逐生活,在這裏,上帝終於「死了」, 褒曼說:「法羅島是我的避難所。我在這裏如在母親的子宫中一樣。」也許到這個時候,野草莓才真正重新生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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