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托邦:遠端登入殺死了在場——解讀維希留《解放的速度》(上)
作者 | 張一兵,南京大學特聘教授
本文原載於《學術月刊》2018年第六期
摘 要|在今天數位化資本主義的網路資訊技術之下,我們的生物感官被電子義肢替代了,電子圖像、電子音響和電子感觸器隔開了我們與世界的直接接觸。遠端登入的在場變得任意和偶然,世界和事件的到來通過電腦的一次按鍵和智慧手機的一次點擊,就會在一種光速電子瞬間實現在場。當遠端技術中的電子即即時間-空間出現後,原來支撐海德格存在論中的此在當下在場已經土崩瓦解。
維希留不能算是激進左翼學者,但他所開闢的以光電速度為視軸的、對當代資本主義的遠程在場的競速論透視卻是深刻而富有哲學意境的。他的思想構境中顯現的激進性並不在於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直接批判和反對,而是在於資本主義當代遠端技術的發展所引發的存在論中的深層哲學內省上。在他的《解放的速度》(La Vitesse de libération, 1995)一書中,網路資訊技術建構起來的遠端登入已經造成了存在論當下在場的土崩瓦解。在維希留看來,二十世紀是一個從人類中心說轉換到光中心論的光速世紀,在此發生的重要事件為,通過高速即實在場的網路資訊技術讓遠端距離和遠距時差消失,傳統存在論中的時間和空間概念都遭遇了毀滅性的顛覆。這是維希留整個批判構境的基礎性構序支點。面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網路資訊化存在中出現的新現象,維希留指認出一個如同當年尼采的「我們殺死了上帝」同義的對當下在場性的謀殺,這就是由網路技術建構光速即實在場所實現的不可能臨界時空——競速學中的遠托邦。
遠=近:兩種沒影點的重合
維希留最早是在1977年出版的《速度與政治》一書中提出競速學(dromologie)的概念的。之後,他圍繞著速度與政治、速度與戰爭、速度與消失的美學等一系列問題展開了多層面的討論。在《解放的速度》一書中,維希留討論速度並不是從距離開始,而是從視覺入手。這是看起來一個挺奇特的構境線索。他告訴我們,西方傳統美術的建構歷史發端於十五世紀的透視學(perspectives)。其中,在這種線性的透視學構境中,表現投向天邊沒影點(point de fuite)的「近」和「遠」的距離上,由於物體對眼睛視覺的作用有3個屬性,即形狀、色彩和體積,因此在作畫時,物體在距離遠近不同呈現的透視表像主要為縮小、變色和模糊消失。對於曾經專業從事教堂彩色玻璃繪畫的維希留來說,美術學的知識是他的構境背景,這裡,他是讓我們從一個在二維平面上擬真的視覺距離來進入他關於速度的思境。可是,維希留讓我們注意的今天發生的奇特現象為,「十五世紀的朝向地平線的沒影點現在與二十世紀的沒影點重合在一起」。這是一句無法入境的表述。我們來進行一些解釋。如果說,十五世紀的沒影點代表了一種傳統美術作畫中的視覺距離擬真,它與「義大利文藝復興的陽光下托斯卡納金黃色山丘的『地理』空間相一致」,那麼,二十世紀的沒影點是甚麼?在維希留看來,二十世紀的沒影點是傳統時間與空間在新型的遠端技術中的消失,這裡的沒影就是大寫的消失!當這種顛覆性的沒影點與十五世紀的沒影點相重合時,其結果將會是傳統透視法的崩潰。請一定注意,通過高速即實在場的遠端技術讓遠端距離和遠距時差消失,這是維希留整個批判構境的基礎性構序支點。也是在這一構境點上,維希留寫下了《消失的向度》和《消失的美學》等書。他的觀點是,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速度越來越快,人類生存中失去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在達及光速的遠端登入時,消失即成為存在論的根本維度。依我的觀點,消失也是整個當代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根本維度,時尚和商品的存在目的都是消失和死亡。
維希留說,這是一個雙重解構:「由遠端通訊(télécommunication)的即即時間(temps réel)的透視所引起的表像的失真效果,在這種透視中,古代的地平線在顯示器螢幕的範圍內折疊(replie)起來,因為電光學(électro-optique)代替了我們眼鏡的光學!」 這是一種新型的速度透視學(dromoscopique)!一是時間的折疊。原來,北京時間與美國東部時間是相差12小時,可是遠端登入的即實在線卻會使這種異質性突然消失在一個電子同時性中。二是空間的折疊。在透視法中離我們很遠的沒影點(遠距),在今天的電子螢幕上會瞬間推為近景,距離突然消失,遠與近直接折疊合一。直接用維希留的話來說,就叫「光線的聚焦的沒影點將優先地位讓給了電視傳輸的圖像的所有的點(圖元)的逃離」。這不同時差的消失和一遠一近的重合,正是維希留所說的十五世紀的沒影點與二十世紀的沒影點的重合之意。應該承認,這些討論對於普通讀者來說恐怕是一個一下子難以進入的構境。我們慢慢來解釋和入境。
在維希留看來,二十世紀是一個從人類中心說轉換到光中心論的光速世紀(siècle de la vitesse de la lumière),它以30萬公里/秒的速度改變著傳統存在論中的真實概念,過去支配我們的時間和空間概念都遭遇了毀滅性的顛覆,由此,支撐我們世界觀的自然的概念、人的概念和存在的概念都將發生根本性的改變。依我的理解,這是愛因斯坦相對論中那個隨著速度而改變的非牛頓時空觀的形而上學構境在今天的現實落地。因為,在愛因斯坦那裡,只是作為理論推論出現的光速,在今天已經是光電學應用的現實!從維希留寫作此書時的1995年,到今天網路資訊化存在的全球實現,這一新的哲學構境顯得更為急迫。
首先,二十世紀交通的發展,開始讓臨界的(critique)空間走近我們的世界。這是一個比喻,是說傳統空間面臨崩塌的前夕。維希留讓我們留心身邊出現的一些廣告:
「讓大西洋消失」(協和公司);「使法國縮成一個每條邊一個半小時的方塊」(空中客車),或者是「這個在時間上再贏得時間」的高速列車,這些各不相同的廣告口號完美地暗示了地球物理空間的停滯,而我們是這些停滯的受益者,但有時,也是不知不覺的受害者。
如果說很多年以前,我們閱讀這段文字,還得依靠想像構境空中客車通過飛行劃出那個天上的空中方塊,那麼今天,我們在身邊就能看到甯滬杭一小時的三角形。300公里/小時的高速度,在將傳統的距離變短。2017年3月,中國電信網路卡銷售的口號是:「三月鉅惠,嗨卡邀你一起嗨翻天!」真的是翻天。當我們喜悅於高鐵和網路給我們帶來的便利時,維希留則是想提醒這種速度造成的我們在存在論上的失去(消失),即上手性的空間依存性的消失,這種很深的失去會讓我們不知不覺地成為自己創造出來的光速造物者的受害者。
其次,遠距離通信手段也製造了臨界時間,因為它取消了「所有時間的延續,取消了消息、圖像傳輸的延遲」。如果說,消息是指遠方傳遞來的一則事件發生後的報告,那麼在今天的網路資訊遠端傳輸中,30萬公里/秒的即實(臉書、微信)線上傳輸,則讓消息解構,圖像異地傳遞中的延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光速是快,但它也讓時間的歷史厚度消失,而這種厚度恰恰是過去人的歷史性存在的根據。光速到達會讓此在在此的時間維度徹底崩塌。
維希留說,如果十九世紀是「大眾運輸的革命」,那麼二十世紀則是「傳輸的革命」,這個傳輸既包括物性的交通,也包含著主體交往的遠距離傳輸。他想告訴我們,這場革命的意義是深遠的。
大寫的遠距離相聚(DE RÉIJNIR À DISTANCE ),或者更進一步說是大寫的遠端在場之在(ÊTRE TÉLÉPRÉNT),同時(même temps)存在於這裡和別處,這種自稱的「即即時間(temps réel)」,其實不只是一種即實的空間-時間,因為那些不同事件都確實發生,即使最終這個發生地點是遠地點技術(如人機對話、政府對公共事業的管理,或遠距離傳輸的節點⋯⋯)的無場所(non-lieu)。
這裡的關鍵字是遠距在場、遠距離相聚和無地點的地點。首先是遠距在場,這是過去存在論中當下在場規定最重要本質的致命解構,因為任何此在在場,總是自己親身在及物性關涉中直接上手和在世,而今天的光速網路點擊中,我可以在萬里之外任何一個網址中登錄,在場不再是此在自身的直接在場,而是電子化的遠端在場,這使得存在論對此在在場的全部深刻看法立刻土崩瓦解。其次是遠距離相聚,這其實也是遠端主體際。在特定的時間中特定地點去上手在世,現在通過遠端通訊,我們卻可以在此地到萬里之外的別處在場。再次是無地點的地點。比如,我在智利首都聖地牙哥的南京大學孔子學院點擊智慧手機上的微信,登錄的卻是中國大陸的騰訊公司的伺服器,直接共在的對話者卻是身在南京大學的辦公人員,我們的這種此在遠端在場的地點卻是沒有地點的虛擬地點。這一點,對於已經每天無法離開微信的我們,幾乎不用費力地去解釋。這一點也是維希留強調比較多的觀點。對此,維希留說,光速遠端在場的真理就是無地點。
如今,速度的無地點(non-lieu)的戰略價值最終替代了場所的價值。隨著遠端拓撲學(télétopologique)瞬間性的普遍存在,隨著所有折射面的即實對質的出現,隨著與所有地點的視覺接觸的建立,目光的長期河流終於結束;對於新型的公共領域而言,詩學承載不再有任何存在的理由,西方的「欲望之翼」收攏起來而毫無用武之地。
這真像是散文敘事。維希留的意思是,在網路資訊化條件下的遠端在場,光速所造成的無地點的戰略已經遠遠高於物理空間地場的價值,前述那個兩沒影點的直接折疊對質,必將導致所有真實投射遠方的目光的消失。於是,資產階級浪漫主義詩學所承載的欲望衝動將折翼於這種無地點的虛擬在場。
維希留說,這種遠距離行動的真實在場即實瞬間(l'instant réel)可以用遠端化的非地(ATOPIE)和烏托邦(UTOPIE)來整合一個新詞,即大寫的遠托邦(TELETOPIE)。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我們知道,在西方思想中,烏托邦即是指一種美好但不現實的遠景,傅柯曾經將社會生活中客觀存在的反體制的現實指認為異托邦(hétérotopie),而在此,維希留則將由遠端技術實現的遠端即實在場指認為一種已經實現的不可能臨界時空。
維希留分析道,我們要警醒於這個遠托邦時代到來的臨界性,因為它正在改變整個存在論。如果說,今天我們通過電視、網路已經實現了視覺和聽覺的遠端傳輸,那麼,「在明天,靠著不光使電視(遠端視覺)、遠端聽覺有可能實現,而且還使共同的遠端行動有可能實現的資料服裝(data suit),還將傳輸我們的相互行動」。這就是所謂遠距離行動。令人感慨的是,對於1995年維希留而言的明天,已經就是我們的今天。他說,
直接遠距離行動,即實遠距離在場(téléprésence instantanée)⋯⋯借助電視播送或是無距離傳輸的新程式,行動,著名的遙控中的遠距離行動在這裡由於電磁學有極限成績和人們從今以後稱為大寫的電光視覺(l'ÉLECTRO-OPTIQUE)的無線電視覺而變得容易;個體的身體的透視能力被一個接一個地轉移到一些機械上,但特別是,近來轉移到一些感測器(capteurs)、感覺器(senseurs)和其他的探測器,它們能夠填補遠距離觸覺的缺席,被普遍化的遙控將要去完成持續遠距離電子監視(télésurveillance)。
其實,維希留這裡的討論並不難懂,遠距離行動是遠端在場中的直接操持,此在借助光速到達可以即實隨處在世界之中,不過這個世界已經是全新的數位化上手—環顧世界。雖然維希留這裡是在哲學構境中討論遠端在場問題,可是,他所指認的遠距離行動概念讓我凸顯的構境卻是今天已經成為現實軍事作戰行動的無人機殺人。如果說,1995年的維希留還是停留在個體觸覺和視覺通過感測器和探測器的轉移,實現所謂遠距離在場,進而完成過去不可能的全景監視遙控,那麼今天我們已經可以直接看到,美國和歐洲的軍人在衛星網路傳輸後的螢幕上,將遠距離和時差消除為零,直接讓無人精准投彈摧毀敵人據點或直接「幹掉」目標。不久前,我在電影院剛剛看了電影《天眼狙擊》(Eye in the Sky),在倫敦辦公室和美軍基地操作室中的政治家和軍事人員,數千公里之外,遠距離決定著無人機何時和怎樣殺死準備實施人肉炸彈爆炸的恐怖分子生死,這可以現場直觀以及用技術精確到活人和死人的人臉識別。這離維希留預言遠距離行動僅僅20年。其實,在1991年寫下的《戰爭與電影》一書中,維希留就已經注意到飛機上攝影儀器的作用,並稱其為「在捕捉目標方面的意味深長的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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