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托邦:遠端登入殺死了在場——解讀維希留《解放的速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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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張一兵,南京大學特聘教授
本文原載於《學術月刊》2018年第六期
摘 要|在今天數位化資本主義的網路資訊技術之下,我們的生物感官被電子義肢替代了,電子圖像、電子音響和電子感觸器隔開了我們與世界的直接接觸。遠端登入的在場變得任意和偶然,世界和事件的到來通過電腦的一次按鍵和智慧手機的一次點擊,就會在一種光速電子瞬間實現在場。當遠端技術中的電子即即時間-空間出現後,原來支撐海德格存在論中的此在當下在場已經土崩瓦解。

我們殺死了在場:網路資訊化條件下的遠端在場存在論

 

維希留顯然還想進一步在哲學構境層面深化上述他獲得的全新認識。所以,他又提高了聲調說,這裡發生的電子化即即時空並非僅僅是與「延遲的時間」和遠距離對立,而且與存在的在場(présent)對立。他援引了保羅·克利的一句話:「孤立地給在場下定義就是殺死在場(présent c'est le tuer)。」克利的意思是,當我們用理性概念把捉當下存在時,存在已經不在。這與拉康那句「語言是存在之屍」的咒語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維希留這裡是想進一步延伸表明,當遠端技術中的電子即即時間-空間出現後,原來支撐海德格存在論的此在當下在場已經土崩瓦解。這下子,用不著德希達那麼複雜的對在場中心論的解構,遠端在場就是存在論中在場的直接消失。1989年之後,維希留曾經在德希達領導下的巴黎國際哲學研究院(College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 de Paris)研究項目中工作。維希留有些傷感地說:

 

它們由於將「在場(présent)」時間與它的此時此刻相孤立從而殺死了它,為的是一個可換的別處,而這個他處已不再是我們在世界上的「具體在場(présence  concrète)」的他處,而是一種「離散的遠距離在場(télé- présence discrète )」的他處,這種離散的遠距離在場的謎一直未被解開。

 

這真是形而上學的極致構境。在海德格的存在論中,在場總是此在當下的在此,在及物的關涉操持中,我們上手事物,自然通過向我們湧現而解蔽為真理,功能性的上手操持結構之連結則環顧為周圍的世界。然而,今天的網路資訊化遠端登入的即實在場卻總是在遠端他處,它破壞了在場的在此性。維希留說,「這是一個連續、膨脹的在場(présent continué, dilaté) ,它其實只不過是遠端通訊的即即時間的突然世界化(soudaine mondialisation)」。這種遠距離在場不僅僅殺死了當下在場本身,而且直接解構了此在之在和去在的上手之場所,它之所以是謎,是因為它破壞了馬克思-胡塞爾-海德格辛辛苦苦建構起來的歷史時間中有死者在場的存在論。在其他地方,維希留舉例說:

 

維希留《戰爭與電影》

 

假如在昨天,我作為地球人的肉體似乎就是胡塞爾所說的活著的在場(présent-vivant )的唯一中心,那麼自現實加速以來,在時間壓縮的紀元中,這種在場的肉體中心將擴展至「即時」世界的大寫的遠程在場(TÉLÉPRÉNSENCE ),即此後總體普在的瞬間性所提供的遠端在場。

 

現在,在這種大寫的遠端在場中,此在不再直接上手操持於物,而是通過電子感測器(最新的可穿戴裝置)間接上手,此在不再直接辛苦地親身環顧建構世界,電子景觀會直達這個世界的每一個微細角落,此在在此是因為此處不是別處,而今天的別處卻被遠距離在場所廢棄,在此由此遠在,這就是維希留所說的遠托邦。比如,我當下在中國南京的龍江社區通過智慧手機點擊柏林「紅色書店」的網站,作為此在的我是分裂的,我的肉身在南京,可是我作為此在的具體關涉性操持——購MEGA1的六卷舊書,卻在一個數千公里之外的他處,此時,北京時間與柏林時間之間的時差消失了,從南京到柏林的距離被消除了,在場本身不可思議地成為一種遠端登入操持。遠托邦,即遠程在場中不可能存在的發生。在傳統存在論中不可能發生的一切都發生了。在維希留看來,「由光學形成的遠距式感知」導致了「嚴重的哲學問題」,因為遠端在場殺死了存在論中的在場,其實也是殺死以往的一切存在。由此,存在將被重構!所以,這是一件與十九世紀末尼采所大喊大嚷的「我們殺死了上帝」同質的大事。我們必須重思網路資訊化條件下的遠端在場存在論。

 

維希留的可愛,正是他從我們身邊發生的一切新奇光電事件中看到了形而上學中這種根本性的顛覆。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通過臉書和微信聚焦一些世界各地的此在遠端登入共在時,當我們通過智慧手機在每一個萬里之外的事情發生時瞬間親臨在場時,當我們把最親近的互動關係鎖定在層層限定的朋友圈時,一個全新的歷史實踐構序和遠端化的「存在與時間」正在出現。只是我們沒有從數位化的形下之器走向遠端登入的形上之道。因此,維希留才不滿地埋怨我們:

 

怎麼就不理解(數位信號的、視覺信號的、無線電信號的)這些無線電技術在明天將在使不僅僅是人類環境(l'environnement humain)的本質、人類環境的領土身體(corps)的本質,而尤其是個體的本質和它的動物性身體的本質發生怎樣的動盪,因為通過一些笨重物質裝備(道路、鐵路等)對於領土的安排佈置在今天讓位給非物質(immatériel)的或幾乎是非物質的(衛星、光纖電纜)環境控制,這種控制能夠達到人的終端身體(corps terminal),人這個互動存在(être interactif)既是發出者又是接收者。

 

顯然,這也是維希留通過稍具象一些的歷史現實來闡釋自己剛才那種宏大的形而上學議論。他認為,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前半段,我們物理空間和環境的改變,是通過道路和鐵路上奔跑的笨重汽車和火車來縮短距離,但無論如何,我們的實踐跳躍從來都沒有真正離開過堅硬的領土,也沒有超出過我們的動物性身軀,可是今天,從上而下的衛星通信和遍佈全球的光纖電纜,早就不是單純的通信,它可以直接控制存在的每一環節塑形和構序,這裡的非物質只是比喻它對領土和物理空間的超越,其實,看起來虛擬的數位化存在比任何時候都要物質和現實。遠端在場操控的數千里之外的無人機發射的絕不是觀念,而是真的威力無比的炸彈;對沖基金的索羅斯在美國通過遠端操持進入亞洲國家的金融系統所造成的巨大獲利,也不是一種心理情緒,它是真的客觀金融危機和經濟潰敗。

 

可能擔心我們還是不能理解遠端在場帶來的巨大斷裂,維希留還特意舉了一個即即時間中的電子義肢建構起來的虛擬城市化的感性事例。他說,過去我們會通過汽車、火車、飛機往返世界各地,實現真實旅行中的到達和離開,而今天開始的這場傳播革命中出現的「運載工具革新」卻造成了「靜態運載工具」,即我們坐在電腦前和手持智慧手機就能走遍天下。今天,「一切到達的事物並不需要出發(tout arrive sans qu'il soit nécessaire de partir )」,當你在手機顯示幕上點擊一個城市時,你還沒有動身就已經瞬間到達了。維希留說,這是一種存在論上「行為惰性的降臨」,從哲學上看,這種靜態中的光速到達是對到達的徹底解構,也是「對世界幻象(l'illusion du monde)進行驟然動員(soudaine mobilisation)的可能性的先決條件,這是一個整個的世界,因為,每個時刻都遠端在場的見證者的肉身(corps)成了最後的城市區域⋯⋯這是社會組織和一種調節在動物性身體(corps animal)上的回轉疊合,而這種社會組織和調節過去都是被限定在城邦的空間之內,一如被限定在家庭所處的空間之內」。

 

今天的世界是建立在遠端在場的電子幻象的「驟然動員」之上的,我們的肉身不動,卻依靠光速的遠端在場建構了一種對虛擬城市的即實到訪。我們不知道,恰恰是電子到達阻斷了我們對一個城市的真實到達,數位化幻象建構起來的世界解構了我們對感性世界的接觸和認識。這造成了一個認知悖論中的辯證法,本來數位化的技術是讓我們更好地認識世界,可是事實卻是相反的。由此,維希留斷言:「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越是發達,世界,完整的地球就會越少!(plus la perception de l'outre-monde sera développée et moins il y aura de monde, de terre entière ! )」這顯然是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那段著名表述的改寫。這是因為,當我們每天坐在電腦螢幕前,低頭于智慧手機的景觀遊動下,一種類似「電影放映的光學幻象成為可能的著名的視網膜持續」建構著我們對世界的理解。這樣,原來需要我們真實到訪的城市消失在這種靜態的數位化電子遊走之中。所以,維希留說,現在「固有肉身(corps propre)的城市化成了聯通於(branché)各個不同的介面(interfaces) 上(鍵盤,顯示器,資料手套或服裝)的即即時間的城市化(l'urbanisation du temps réel),這些介面都是義肢(prothses),它們使被過剩裝備(suréquipé)武裝起來的健全人與被裝備起來的殘疾人(invalide)幾乎完全一樣 。

 

當我們坐在電腦前,靜態的數位裝備讓我們虛擬地直接感受到城市的存在,甚至在細節上比我們親身到訪還要深入,一座真實的城市現在成了鍵盤和顯示器建構起來的數位化遠端在場中的幻象。轉換到今天,則是智慧手機上掃二維碼和撥動景觀信息的建構物。維希留認為,這些電子化的裝備就像殘疾人身上的義肢,本質上看,這種數位化義肢必然會造就一種我們在存在論意義上的殘疾。這是一個極為深刻的哲學指認。再擴大一些說,今天的我們在佈設了有線電視線路的家中、套房中和樓房中電視購物(télé-achat),遠端工作(télé-travail),像人們所說的繭式生活(cocooning)。於是即即時間的這種城市化接替了即實空間的城市化,而即即時間的城市化最終就是市民自己的身體的城市化,市民這個在不久之後將各種互動性義肢(prothèses interactives)完美裝備起來的終端公民(citoyen terminal),其病理模式就是這種為了能夠不必進行物理上的移動就控制其家庭環境而被裝備起來的「原動殘缺者」,這是這樣一種個體性的災難性形象,這個個體性既喪失了它的自然運動機能,又喪失了它的直接干預能力,並且,由於沒有更好的選擇,就完全信賴感測器、感覺器和其他種種遠距離探測器的能力,這些能力將他變成了被他與之對話的機器所奴役的一個存在(être asservi à la machine)。

 

當然,這是一種網路資訊技術條件下遠端在場登錄中的數位化機器系統的奴役。就像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所隱喻的那樣,人不過成了科技系統母體上的一個處於「繭式生活」中的受動的接收終端。在維希留看來,遠端在場狀態下的人已經成為一種被電子化義肢建構起來的「終端公民」,我們可以在家中通過「淘寶」和「京東」在「11·11」瘋狂購物,可以在網上提交我們的工作結果,即實遠端在場的電子化城市和虛擬的數位化身體已經取代了我們的真實存在。這是一種災難性的敗壞狀態。維希留說,現在的人可以就像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所隱喻的那樣,人不過成了科技系統母體上的一個處於「繭式生活」中的受動的接收終端。

 

 

電影《廿二世紀殺人網絡》中,人不過成了科技系統母體上的一個處於「繭式生活」中的受動的接收終端。

借助所謂「回力」(retour d'effort )技術,借助最近被商品化的遠端觸覺資料手套的回饋,以及將來借助完全遠端接觸手段——在這種手段中,接觸,衝擊,都將是整個身體的接觸和衝擊——我們將會看到一種人格二重性的工業生產,看到活人的即實克隆,看到最古老神話之一的技術創造:即關於複本的神話,以幽靈的外表出現的電—人體工程學的複本,這是幽靈或活死人的另一個名稱。

 

這是一個可怕的存在論事件,維希留將其稱為活人的即實克隆。在近期一些國內外的電子商務網站的網店服務中,跺手族們已經可以坐在電腦前或在智慧手機上直接模擬穿戴自己喜歡的衣服和物品,然後還可以在圖像上直接看到自己穿戴後的效果。在維希留看來,這種由遠端電子裝置建構起來的「活人的即實克隆」,即有著「幽靈的外表」的人格二重性的你我,正是由「電—人體工程學」建構起來的數位化的存在複本,這正是活死人的一個哲學樣本。

 

這裡,在遠端商務行動中同時死去的是客體(商品)和主體(剁手族)。後來,維希留用遠程客體性(téléobjectitité)和遠程主體性(télésubjectitité)兩個概念加深了這一批判性構境。一是由遠端在場所造成的 遠端客體性,它本身就是原來直接存在事物的消解。在上述電子商務活動中,真實的商品可以不在場,它以光速到達的方式以幽靈式的電子錶象在場。這樣,就會發生一個奇怪的逆轉:

 

從真實空間中親眼目睹和身臨其境的客觀性,我們突然轉到加速的即時的遠端客觀性,其中的感知空間,視覺空間和可觸摸物的觸覺空間經受著一種干擾,一種拓撲學的災難,或更確切地說,一種大寫的拓撲透視(TOPOSCOPIQUE)的災難。

 

原先我們周圍可以直接看到、找到的感性現象,在遠端在場中消解為一種電子遠端拓撲學(télétopologique)的幻象。他認為這是一場虛假的拓撲透視災難。早在1991年,維希留已經預言,「影像將戰勝實物」。這是對德波相近觀點的當代闡釋。可是,在我們的眼睛盯在替代實物的電子影像上時,我們卻是盲目的。因為,「伴隨著『遠端客體性』,我們的雙眼不僅因電視螢幕而緊閉,而且也不作觀察的努力,不再觀察四周,甚至不再觀察我們的前方,而只觀察客體表像之內的東西」。在電腦螢幕前和智慧手機顯示幕前,你睜著雙眼,卻是緊閉於真實的存在。

 

二是遠程主體性。這一點是容易理解的。遠端主體性就是數位化活死人。他說,「隨著遠端透視距離的設置即光學感知的疏遠,我們感知世界的遠端客體性又配備上一種遠端主體性,這種主體性將大大歪曲與事物的關係,歪曲與我們身邊事物的具體在場的關係,還有與其造型再現的關係」。一連串的歪曲中,此在與上手事物的關係,減小在場的關係,甚至再現這種關係的關係統統被顛倒和扭曲了,遠端主體就是新型的電子偽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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