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羅紀世界 2》的道德黑洞:從改造恐龍到改造人|周九泉
打從二十五年前的第一集開始,對生物科技的反思都是《侏羅紀》電影系列的主軸。今年上映的《侏羅紀世界2》也不例外,不同之處在於今次把問題說得更坦白,留給觀眾思考的問題也比過去四集多。有一些問題以前出現過了,如:複製生命的道德問題(即所謂「扮演神」)、創造與受造的關係、生物科技與資本主義的關係,以及利用生物科技來達至「完美」(即類似優生學)。這些問題今集再次出現,還新增了兩大問題:複製生物的生存權利、複製動物和複製人的同異。然而,這一大堆問題其實都是枝節,核心問題還是生物科技所轟出來的巨大道德黑洞。
生物科技是當代哲學的熱門議題,而對初學者來說,最佳的入門書仍然是哈佛哲學家桑德爾(Michael Sandel)於2007年出版的《反對完美》(The Case against Perfection)。看過這本書的讀者未必記得它的內容,但一定記得開首的一個案例:美國一對失聰的女同性戀者以失聰為榮,他們認為聾人是一種身份,不是一種殘疾,於是希望她們將來的孩子都是失聰的。為此,她們故意尋找一個有家族性失聰的人去捐精,結果成功產下了一個失聰的兒子。社會對此強烈譴責。但是,假如父母不是希望兒子失聰,而是透過基因技術來誕生一個「神童」以「贏在起跑線」,如此當中的道德問題便變得含糊了。直覺告訴我們這樣做並不妥當,卻難以說清楚到底有什麼問題。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簡單用兩句話總結桑德爾的論述:第一,生物科技的開發和應用(尤其是應用)應該有限制;第二,過去和現今所有哲學理論都不能圓滿地為生物科技的應用設限。生物科技的進步破開了一個道德黑洞。也就是說,當社會還未想清楚用什麼態度去看待此事,一日千里的科技已然牽著我們的鼻子走。
黑洞是需要被填補的,而最快速的填料就是金錢利益。電影中有一幕講述大壞蛋為了賺快錢,想在拍賣會上出售一條「原創」的「軍事用恐龍」,第一個撲出來嘗試阻止大壞蛋的人就是把這頭怪物造出來的科學家!這樣做當然無濟於事了。如同當炸彈被廣泛應用在戰爭殺戮後,發明者諾貝爾唯一能做的就是設立「和平獎」罷了。在科技的應用問題上,科學家幫不上忙。
很多父母都會說,孩子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桑德爾認為這句說話很重要。所謂「天賜」,就是我們沒有選擇權,不一定合我們的心意,但我們願意接受和承擔。可是,隨著科技進步,人類愈來愈不能接受現實,反而習慣利用科技去改變現實,期望外在的事物都迎合我們的心意。(當然,我們的心意很大部分是社會塑造出來的,此乃後話。)你可能覺得這樣做無可厚非,孝道不就是要子女迎合父母的心意嗎?人類不就是會改造自己的居住環境嗎?談到這裡,以下的內容便和桑德爾無關了。我的看法是,「改變」和「接受」是一對,只要兩者並存,道德黑洞便能夠被修補。父母要求子女孝順,反過來父母也要接受自己身為家長的角色而盡父母的責任;人類改變了居住環境,反過來人類便要適應改變了的居住環境。
一直以來,最難突破的東西就是生命對生物的限制,但生物科技為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改變能力,所帶來的危險後果就是人類從此失去接受能力。當人知道自己有無限的改變能力,又何必要學會接受呢?這種心理狀態與整容上癮同出一轍。一個人不滿意自己的樣子便去整容,整完不滿意可以再整,只要有錢就有改變的能力。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滿意」,最終演變成無休止的整容。能力愈大,絕望愈大。
仔細想想,人類公認的美德,大部分都與接受能力有關,如:謙虛、包容、尊重、節儉、耐心、愛心。失去接受能力的後果,就是連帶這些美德都會一併消失。撫心自問,我們是否願意生活在沒有這些美德的社會之中呢?這樣的社會豈不是和侏羅紀一樣洪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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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退而求其次,那一條道德紅線應劃在不會損害人類的接受能力的範圍之內。比如說,整容不是不可以,但對於整容的次數應該設一個上限;又例如複製恐龍,只應複製已知的品種,不應嘗試製造新的品種。實在說,最好當然不要做此等傻事了;但與複製人不同,要在法律層面上完全禁止複製恐龍始終有困難,除非恐龍的定義不是「動物」,但若牠們不是動物我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了。
電影去到尾聲,一群恐龍被困,快要被毒氣殺死之際,一個複製人(一個女孩)決定拯救牠們。她認為那些複製恐龍和她一樣都有生存的權利。這個觀點在哲學範疇內不是新觀點,但在大銀幕上出現卻頗為新鮮。在這個墮胎日益正常化的社會中,保護複製生物反而得到大眾文化的認同,電影甚至暗示「複製」本身將會成為一種跨物種的身份認同。也許,我們的社會正邁向叔本華「人生空虛論」的相反,即凡是已經出生的生命就有意義,就應該得到尊重;相反,如果生命還未出生,還是應該先尊重母親的抉擇。(注意:這不是我的見解,而是社會的客觀現象。)而於電影最後一幕,曾經被男主角訓練的恐龍拒絕聽從他的指示而獨自出走,再次強調了複製生物的獨立性。
總之,我們要準備迎接一個很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