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家眼中的村上:「雞蛋與高牆」不是恰當的比喻(下)丨思兼

撰文:思兼
出版:更新:

 

前文提到,村上春樹將奧姆真理教視為日本的「異界」,一些我們明明看到但沒有認知的事物。在政治立意最為明顯的《1Q84》,他直接以書中的「物語」對抗十年前的奧姆真理教問題。上文提到,奧姆真理教提供了替代的物語供迷途的人選擇;而在評論家宇野常寬看來,《1Q84》中只是多了「小物語」可供選擇,而稱不上如他所言的「聯繫」。

 

宇野常寬:從《1984》到《1Q84》的時代精神

 

評論家宇野常寬於2011年初版《小人物的時代》,沿用村上提供的從「老大哥(Big Brother)」與「小人物(Little People)」的象徵,嘗試理解從1968年日本學運至今的時代轉變。最明顯的發展乃是故事《1984》裡全能極權國家象徵的崩壞。究其原因包括:先進國家瀰漫質疑國家統治理性的氣氛,以及全球資本主義中國家主權被削弱等歷史因素影響。全球資本主義成為新的暴力源頭。要知道,「老大哥」不單象徵極權,他也象徵著國家作為制約資本主義暴力的角色。隨著這個角色的削弱,每個人暴露在全球資本主義的宰制與支配當中,宰制暴力的來源變得分散,變得隱形。另一方面,「老大哥」亦指涉著大敘事。大敘事的崩壞,則無論正反兩點都無法再堅持原有的生活方式,變得多元也變得封閉。這就是他所言的「小人物」的年代。

 

《1984》裡全能極權國家象徵(「老大哥」)的崩壞。「老大哥」不單象徵極權,他也象徵著國家作為制約資本主義暴力的角色。(電影《1984》截圖)

回到日本的語境,中文大學社會學講師張彧暋提出,村上春樹經歷六八年學運的一代,很多時只把當時的革命看作「自我確認」的過程。一九七二年,在學運漸失動力後分離出來的「連合赤軍」,在淺間山莊挾持人質,最後造成三人死亡二十七人受傷。「淺間山莊事件」被全程直播,當時總收視率高達九成,基本上蓋棺論定了已失控的激進主義。過後七、八十年代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相對富足的生活暫且壓下了「自我確認」的需求。村上春樹最初的「抽離」的寫作手法有著這樣的時代背景。

 

宇野常寬提出,如果以「尋找自我認同」以及「團體維持」的角度而言,六八年學運衍生的連合赤軍奧姆真理教分別並不大。因此,《1Q84》作為眾多「小敘事」的其中之一:天吾以「空氣蛹」小說參加新人獎,一方面是村上春樹自覺以寫小說作為策略,以驅逐奧姆真理教所代表的地下新宗教團體;但另一方面亦宣告他的無能為力,他嘗試在整個全球資本主義宰制的環境下爭奪敘事陣地。但「老大哥」不會再臨,他面對的只有無休止的「敘事戰爭」—— 亦即香港網絡常用語「沒有誰比誰更高尚」的問題。

 

在2009年村上春樹著名的「雞蛋與高牆」演說中,宇野更肯定村上並沒有看清問題的實質。宇野反對以「高牆」形容系統、以雞蛋比喻被高牆所逼迫的人們,他認為這類比喻並非一成不變。事實上,對日本而言,施用權力不再來自「老大哥」般的明確主權,而是來自將會在生活空間建起圍牆的「小人物」。這個說法乃是他在2008年提出「決斷主義」的延伸。決斷主義特徵是「反正甚麼都不太可信,不如先相信某件事情,然後從速行動」。某程度上,互聯網提供了成千上萬的替代敘事去填補「崩壞的大敘事」的空位。換句話說,互聯網助長上述心靈的隔離。排他性強的單一理念群組漸多,各自如真理教般提供信徒所需的「敘事」,敘事與敘事的對抗關係則是小社群之間的高牆。

 

換而言之,宇野眼中的村上春樹其實與麻原彰晃無別,只是靠著豎立多一個權威的父形象讓人依靠。他並未處理過「小人物」時代相互社群之間的暴力問題,也未在這個混沌的世界重申主張一種正義。

 

加藤典洋:異界書寫的多重系譜

 

加藤典洋在他的書《村上春樹は、むずかしい》中,將村上的作品分為多個系譜。

加藤典洋將系譜追溯到1980及1981年村上春樹所寫的短篇小說,《開往中國的慢船》、《貧窮叔母的故事》以及《紐約煤礦的悲劇》。有別於我們對村上春樹的印象,村上早期的短篇小說有著相當強的左翼關懷,以及對當時左翼團體內鬥的辯護。同期的長篇小說《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以及《尋羊冒險記》抽離態度明顯,但主要為否定當時國家、有錢人的暴力採取的「墨守成規拒絕同流合污的對抗」。

 

然而,《尋羊冒險記》也是「否定體制」這策略開始失效,村上小說漸漸著重「個體性」的開始。此傾向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達到巔峰,此時的異界存在於「計算士」的我的腦內,他最後亦選擇在他生命盡頭前,貫徹他留在「世界盡頭」的決定(亦即自己所造的世界)。這種建立神話的筆法在《發條鳥年代記》得到延續。

 

從「抽離」到「聯繫」這個過程中,村上春樹在長篇作品中的最大變化,是他的異界描寫從「他界」轉為「異界」。「他界」是亡魂所歸處,多跟日本泛靈論神話的傳統相交,藉此專注描繪人在喪失或創傷後透過走過某種神話世界去療癒。這與上述強調「個體性」的年代重疊。在《地下鐵事件》前後這轉折期,雖然他沒有料到,在村上的作品中仍然出現了「異界」的描寫。書中所說的「異界」有特別意思:他是指與人類共時地生存,但沒有成為了共同體,也不為我們所看見的人群。正如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提及的黑鬼。牠們在地鐵線道之下生活著,人類很多時並不能看見。《黑夜之後》全程窺視著姊姊淺井惠麗的「我」(攝影機視點),是第一次出沒在人類生活空間而沒去介入。異界介入的程度在《1Q84》中達顛峰,成為與1984年互相平行、互相改寫的時空。這種地下性與其說跟神話有關,不如說與當今都市地景中的詭秘有關,與動畫那平行世界的想像更相似。

 

從上可見,華語區與日本對「村上春樹」接受的不同,可謂將村上春樹的閱讀顛倒了過來。檢視這種微妙視差的由來,或許比單純指出不同更有趣。當我們以他早期的長篇小說為基底閱讀時,我們大概會以為《刺殺騎士團長》乃是村上春樹新的關懷——嘗試處理二戰時期的中日關係。但如果從上述評論家的理解出發,我們看到的是村上春樹的關懷基本未變,只是將最早期的關懷以長篇小說的形式介入這個時代。你在《刺殺騎士團長》又看到了一個怎樣的村上大叔呢?

 

參考資料

村上春樹(1994),《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時報出版

村上春樹(2002),《地下鐵事件》,時報出版

村上春樹(2004),《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時報出版

村上春樹(2009),《1Q84》,時報出版

宇野常寬(2008),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早川書房

宇野常寬(2011),リトル・ピープルの時代,幻冬社

加藤典洋(2015),村上春樹は、むずかしい,岩波新書

劉研(2016),《日本「後戰後」時期的精神史寓言——村上春樹論》,商務印書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