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妹達人的戀愛哲學:親密關係的商品化

撰文:尼古拉‧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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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7日淩晨4點49分,80後天才程序員蘇享在北京自家公寓跳下窗戶,用自殺徹底終結了他年僅37歲的生命和他短短109天的戀愛和婚姻。 蘇享茂死前在微博發了一封遺書,痛徹心扉地控訴自己的妻子翟欣欣。蘇享茂在3月底與翟欣欣通過「世紀佳緣」網VIP服務介紹認識,6月7日領證結婚,7月18日辦理離婚手續。在戀愛階段,蘇享茂為翟欣欣購買了別墅、豪車、鑽戒等總價值1300多萬人民幣的禮物。而在發現翟欣欣對其隱瞞了婚史後,蘇享茂提出離婚。在協議離婚期間,翟向蘇索要1000萬元精神賠償及三亞房產。在「毒妻」的威脅下,蘇享茂在絕望中選擇自殺。儘管具體事實情節尚未完全清晰,但這位被蘇享茂稱為「心機婊」、「毒妻」的翟欣欣被廣大線民瘋狂圍剿。其後,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把事件推向了新的高潮:一篇名為《翟欣欣是 PUA 培訓過的啊,難怪……》的豆瓣文章提到,翟欣欣曾經參加過一家名為「撩凱子教育」的培訓機構。 「撩凱子」的公眾號在9月11日發聲明稱,翟欣欣曾是「撩凱子教育」的付費學員,於2016年7月於北京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線下提升學習,隨後又有網友爆出翟欣欣在 PUA 學員微信群裡的發言截屏圖。

 

儘管 PUA 在這個事件裡成為了眾矢之的,翟欣欣也被批判為喪盡天良的拜金心機女,PUA 卻被眾多的中國男青年奉為學習愛情,瞭解女性,擺脫單身的戀愛寶典。紐約時報2017年11月20日的一篇文章中報道了中國山東濟南的一家為異性戀男性服務的「愛上情感教育」學校。約會培訓課往往從形象大改造開始,換過髮型和衣服造型後,PUA 專家親自指導學生擺姿勢拍照——讀著霍金(Stephen Hawking)的《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細細品茗,吃著放在銀鳥籠裡的點心,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近年來中國大陸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一批這樣的創業公司,來路不明的導師用 PUA 來教男學員如何穿衣打扮,如何與女性接觸,以及搭訕的套路和技巧,直至如何成功推倒開房,即發生性關係或是成功找到女朋友。


PUA全稱 Pick-Up Artist, 可翻譯為把妹達人。上個世紀70年代的美國處在性解放和道德變革的自由浪潮中,夜店裡的年輕人中相應地流行起了新的性文化。1977年,Eric Weber出版了《如何搭訕女孩》(How to Pick Up Girls)一書,被奉為PUA界的鼻祖。隨後的幾十年內也陸陸續續有各種 PUA 專家和導師出書和開講座。直到80年代後期,Ross Jeffries開始組織大型的 PUA 工作坊,系統地教授以神經語言處理(neuro-linguistic programming)為基礎的「快速吸引」的把妹技巧。在1992年,Ross Jeffries 出版了《如何把你心儀的女人勾引到床上》(How to Get the Women You Desire into Bed),成為 PUA 界的又一經典之作。1999年湯告魯斯出演的一部電影《木蘭花》(Magnolia)把 PUA 進一步推進了大眾視野。 在這部兩個多小時的電影裡,湯告魯斯扮演了一個以 Ross Jeffries 為原型的 PUA 大師,表面充滿了個人魅力,但內心痛苦不堪,因為童年不幸,一直忍受創傷。

2005年,滾石作家尼爾‧史特勞斯(Neil Strauss)深入到把妹達人群體內部,潛心學習,師從 Ross Jeffries 和 Mystery 謎男等 PUA 大師級人物,把自己從一個沒什麼女人緣的宅男打造成了一個縱情狂歡、SM嗨翻的把妹達人。尼爾‧史特勞斯隨後把自己的經歷出版成書:《遊戲:深入到把妹達人的秘密群體》(The Game: Penetrating the Secret Society of Pickup Artists)。此書雄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長達一個月,並在Amazo.com上也一度登頂。此書的走紅把地下狀態的把妹論壇帶入了主流媒體,同時也開創了一種新型產業,旨在幫助男性提高與女性交往的技巧。被尼爾‧史特勞斯的書捧紅的 PUA 大師謎男隨後在2007年到2008年間受邀參與製作了一檔電視真人秀 The Pick Up Artist,手把手地指導一群不善與女性交往的男性逐漸改變自我,成為把妹達人。

 

中國目前流行的 PUA 的培訓保留了西方的模式:線上論壇的學習和交流,輔以線下面對面的指導。線上的課程和學習資料從免費到幾百元不等,而線下指導的費用則較為高昂,從幾千到幾萬不等。雖然赫赫有名的《謎男方法:如何讓漂亮的女人跟你上床》(The Mystery Method: How to Get Beautiful Women into Bed)一直沒有在中國正式翻譯出版,但謎男發明的幾個 PUA 專業術語在中國各大論壇裡瘋狂流傳: DHV (Demonstration of Higher Value)——高價值展示,即通過展示車、房、手錶等財富來迅速俘獲女性;Kino (Kinesthetic Escalation) ——進挪,指通過一系列逐漸升級的肢體接觸讓女性對你的撫摸放下戒備,從藉故整理頭髮,不經意的膝蓋和胳膊碰擦逐漸發展到拉手和擁抱;Neg——打壓,抑或是推拉,通過先抑後揚等話術否定女性的價值,同時掩飾自己的興趣以提升自己的價值;ASD——反蕩婦機制,指女性在上床前的最後一刻會有想要反抗的自然機制。很多公司提供的高額課程往往只是高價值展示的例子庫(各種豪車,名錶的照片)以及話術和慣例的教程。起源於美國夜店的 PUA 起初是男性為了快速吸引誘惑女性發生性關係的一種情緒操控術,但在中國,PUA 反而成為了學習戀愛的聖經,在各個男性論壇和直播平臺裡如病毒般傳播。為了進一步深入瞭解 PUA 培訓,筆者在「壞男孩」平臺潛心學習數月的 PUA 技巧,隨後又走訪了深圳一家專門教男性學員「狙擊女神」的「私人情感管家」公司。本文將淺析 PUA 培訓裡的兩大主旋律:逼格和套路,及其背後的階級政治和戀愛商品化及約會流程化現象。

 

逼格:朋友圈裡的「照騙」遊戲

 

當下年輕人戀愛的開始和結束往往都是在智能手機裡的社交 APP 裡完成的。正如筆者所走訪的深圳那家「私人情感管家」公司裡的 PUA 導師所強調的:「不管是約炮軟件陌陌、探探或是婚戀平臺世紀佳緣、珍愛等,你在任何一個平臺上認識的妹子最後都得加到微信上,才能進一步發展。妹子加了你的微信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翻看你的朋友圈。因此如果你的朋友圈毫無價值和亮點,那麼妹子自然不會對你感興趣。」那麼如何才能打造一個吸引人的高價值朋友圈呢?

 

筆者在翻看觀摩了約10名 PUA 導師和學員的近百個雷同卻又不完全相同的高價值朋友圈帖子後總結出十四字箴言:咖啡書店小情調,紅酒旅行高爾夫。 但僅僅是光鮮亮麗的圖片還不夠,要圖文不符地聲東擊西,才能避免顯得太刻意,或是比較low。比如 Omega 手錶的照片的配文是: 「人生就像一場電影,或好看,或難看,或長、或短,燈一亮就散場了。」抑或是說走就走的旅行照片裡「不小心」地露出了 LV 的腰帶和 Rimova 的行李箱,在泳池邊不經意地秀肌肉和漫不經心地感慨一下人生。當筆者諮詢 PUA 導師在朋友圈進行這樣的高價值生活展示是否花銷很高時,導師給我的答案是:「這些美食啊,衣服啊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貴。我們的宗旨是教學員選擇性地展示生活裡美好的一面,而且我們專門教了他們怎麼修圖和用什麼樣的濾鏡。簡而言之,我們教的是逼格。」這些有「逼格」的照片跟今年日本流行的新詞「Instagram看起來光鮮(インスタ映え)」不謀而合。後者指那些為了在社交媒體營造人生贏家氛圍,拍了幾百張(看起來沒差的)照片、修圖一小時再精心想半小時文案,才發出一張 Instagram 照片的做法。在2013年,美國學者 Howard Gardner 和 Katie Davies 曾著書《APP世代:數字化世界裡年輕人的身份,親密和想像》(The App Generation: How Today’s Youth Navigate Identity, Intimacy, and Imagination in a Digital World)。他們指出如今的年輕人已經是「APP重度依賴」的一代人,他們的生活在一種普遍的同輩壓力下,不得不在社交媒體上呈現一個「深度美化和包裝」的自我。正如「在Instagram上受歡迎」已經成了不少日本年輕女孩相當重視的「成功」標準——哪怕現實生活貧窮又不如意,只要在社交媒體過得光鮮亮麗就夠了。中國的 PUA 學員們必須在微信朋友圈活得光鮮亮麗才能吸引到潛在的女朋友。

 

PUA教學培訓裡對於「逼格」的狂熱追捧讓人不禁想起近二三十年內的中國大陸男性生活風尚雜誌裡鋪天蓋地的「品位」崇尚。2014年出版的《當代中國的男性和男性氣質》(Men and Masculinities in Contemporary China)中, Song Geng 和 Derek Hird 指出中國大陸的男性雜誌裡「品位」不能簡單等同於西方的「好的品味」(good taste),而是包含了階級和精英主義的意涵。「品」表示「品質,品格」以及中國古代的官階,而「位」代表了「位次」和「階級」。此外,與「品位」異曲同工的是中國後社會主義無所不在的素質論,兩者共同為中國市場下資本主義積累生產新的個人主體和進行新的社會階層的劃分。「品味」成為了都市裡高收入的白領們外化他們內在「素質」的重要記號,即通過穿著、審美、休閑、娛樂等一系列的消費選擇,把自己與底層打工者以及暴富土豪們區分開來。有趣的是,中產階級的消費行為和習慣深受西方生活方式和全球消費主義的影響。正如 PUA 學員的朋友圈裡的高價值展示一樣,「咖啡書店小情調,紅酒旅遊高爾夫」這些典型的西方中產階級消費行為成為了以把妹達人為目標的的男青年們把自己與整天打魔獸不知進取的屌絲宅男,以及帶金串子的油膩土豪們區隔開來的有力手段,從而展示出自己是高端洋氣會生活的男子。

 

皮埃爾·布迪厄在1984年出版的《區隔:品味判斷的社會批判》(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一書中用唯物論的方法,細緻地考察了1970年代法國社會不同階層的飲食、服飾,乃至於生活型態等方面。布迪厄認為,一個人如何做出選擇以便向世人呈現他個人的社會空間——換言之,一個人的審美意向——描繪了這個人的地位,並讓他與更低層的群體產生距離。布迪厄以美學品味的議題為基礎的社會階層化理論在當下的中國尤為適用。「逼格」一詞起源於網絡詼諧語「裝逼」,指以賣弄、做作獲取虛榮心的自我滿足甚至欺騙性質的行為,向別人表現出自己所缺少或不具備的氣質。而逼格是指去除了「裝」的成分之後,過上一種真正的有錢有閒的生活。在深圳的 PUA 培訓裡,導師們定期組織 PUA 男學員們參加貓咪咖啡館,跑跑卡丁車,去日本旅行,酒莊品酒活動,日本料理大餐等「價值觀展示面」的活動。每次活動過後,學員們互相拍攝有逼格的照片,精心修圖和加濾鏡配文之後然後發到自己的朋友圈,以建立吸引女生的「視窗」。

 

筆者所參與的培訓班裡有十五位年齡分佈在19歲到30歲的男青年,除兩位是富二代以外,大都是在深圳的 IT 行業工作的月入一萬元左右的男青年。在交了近八千元的學費之後,PUA 學員還需要購買三到五套全新的衣服,做新的髮型,以及每週一次的 PUA 展示面活動。當有些學員反映每週收費三百多的活動花費較高時,PUA 導師的答复非常鼓舞人心:「你們要用長遠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情。十年後或者二十年後你們可能都會到達事業的巔峰期,甚至能夠實現財務自由,那時候的你們會在乎這幾百塊的消費嗎?!為了情感自由現在這些投入都是值得的,你不改變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有趣,女人憑什麼跟你在一起?」顯而易見,能夠進行中產階級休閒消費的足夠財力以及閒暇時間,毫不費力地展示這些高端消費及其背後的令人嚮往的生活,以及有吸引力的男性氣質被混合在了一起。

 

布迪厄認為文化資本的取得大多取決於「全面、早期及潛移默化的學習,這是從人們生命最早階段就在家庭內進行的。」那麼,PUA 培訓就是要把這種慢性的「潛移默化」的文化資本的習得壓縮到短短的幾個月內完成,從而讓 PUA 學員們從裝逼「速成」進階為看起來有錢有閒且有品位的優秀男士。布迪厄在書中用飲食舉例,指出人們會預期來自較低社會階層的孩童長大後仍然會選擇「大份量、多脂肪且容易讓人發胖的食物,這些食物也是便宜的」,而不是高等級的人們喜愛的「原味與具有異國情調」的食物,因為較低階級的人們鐘情「共食同歡的放縱」,而社會階層的最高等級崇尚「為身體纖細而節制飲食的倫理」。這種有逼格的飲食習慣在筆者的訪談期間也頗為明顯。筆者的四位被訪者都選擇了極具格調的書店咖啡館作為訪談的地點,其中三位在健身增肌階段,各有一位在筆者點了蛋糕和小餅乾之後堅持不吃,因為他近期正在進行「白煮雞胸肉和蔬菜沙拉」的增肌減肥餐。

 

套路:戀愛商品化和約會流程化

 

有錢有閒的逼格之外,如何營造浪漫的氛圍是 PUA 套路的重要學習內容。按照 PUA 導師的說法,套路是把一個看似無法解決的大問題「如何讓我喜歡的妹子喜歡我?」分解為相對好解決的幾個小問題:認識,吸引,連接,舒適,親密,來電,誘惑。而 PUA 套路的模型化便於男人這個群體掌握與學習;套路的標準化能更好的普及,造福更多人;PUA 套路的系統化方法不但告訴你你的問題本質是什麼,還會告訴你為什麼會這樣,以及怎麼辦,以及為什麼這樣做。筆者在研究的初期是帶著對PUA所鼓吹的套路會讓學習者在戀愛時變得過於程式化而失去對愛情本該有的真實性質疑的,但當與四位訪談對象分別進行了四個小時左右的訪談之後,放下了原本的假設。不得不承認,很多 PUA 學習者通過「高價值展示」和「逼格」的學習之後,獲得了對自我更多的自信以及與女性的互動。筆者的一位被訪者是這樣為套路正名的:「幾年前我和前女友出去從來不做計劃,結果我們總是不知道去哪裡玩,遇到的餐館也是又貴又難吃。現在我學了 PUA,提前調查和設計好約會的流程,也是為了女友和我能有更好的體驗。女生都已經花了那麼多時間和金錢化妝和打扮,男生負責約會的流程和花費是一種責任。」

 

文初提到的蘇享茂自殺事件在網絡上引發了熱烈的討論。呂頻在《程序員自殺事件:從「拜金女」看親密關係商品化》一文中指出「這個事件裡沒有組織犯罪,但有套路。他們雙方相識之初曾『交換經濟信息』,那一步其實很關鍵——女方曬出別墅照片暗示自己高價,男方當即表示『我也買得起』,這不僅是在顯示經濟實力,也像應戰一般,承諾可以滿足女方的金錢欲。」雖然 PUA 裡所教授的套路和呂頻這裡所談的套路不完全一樣,但蘇享茂翟欣欣以及其他 PUA 學員和他們的女友都是當今親密關係商品化中的世俗情侶。所謂親密關係商品化,「就是以金錢來衡量和交換情感的全員節目,其深入人心的歷史其實很短。它有幾個特點:第一,將金錢協商從談婚論嫁、彩禮嫁妝之外,擴展到從追求到戀愛的漫長過程。第二,以金錢為情感的載體,通過花錢推進關係及解決矛盾。第三,追尋一系列以浪漫為名,花錢為實的儀式,從過情人節、紀念日到求婚。第四,流通各種跟浪漫愛相關的專用商品,例如玫瑰,口紅,戒指,巴厘島婚禮。第五,炫耀與比較的文化,他們追求的是一種可以公開展示、公開可見的愛情,從社交媒體上秀恩愛的日常到結婚儀式所營造的一生一高潮。」PUA 培訓顯然是毫不猶豫地擁抱了這種「戀愛商品化」,且詳盡地教授男學員們如何在這個戀愛商品化的規則下游刃有餘。

 

根據深圳這家公司的 PUA 教材,男性應在戀愛的初期通過價值植入(即經濟,經歷和價值觀)來吸引潛在的女性。教材中詳細地比較不同的表達方法:比如你想要讓對方知道你很有錢。你可以直接的說:「我是個土豪。」但是這種表達方式會讓人感到厭煩。所以你需要講一個故事來表達,如:「教練晚上約了我過去健身,不過剛好要跟簽約的合作方一起談事情,好可惜,因為我特別喜歡健身。」 或者你是個很棒的攝影愛好者,如果你說「我拍照片很厲害的。」毋庸置疑會惹人厭惡。但如果你說:「有次我去西藏看到一群山上的孩子,他們沒穿鞋,臉凍得紅紅的,但是他們笑得太燦爛了,快樂得都讓我懷疑我的價值觀。當時真的很震撼,我把那個畫面拍了下來,後來還僥倖得了幾個獎。」這樣的話以故事為主體,很會拍照只作為一個附帶的價值被提了出來,就會讓人感覺到沒有炫耀的成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PUA 所教授的話術和套路似乎是給戀愛商品化蓋上了一層遮羞布,用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逼格來使得金錢和感情的交換顯得不那麼赤裸裸和 low。遲恩和林深在《翟欣欣是怎樣煉成的:深八撈女撩漢培訓與 PUA 把妹泡學》一文中更是犀利地指出「在男性和女性相互『損人利己』的戰爭中,那些致力於提供情感指導的協力廠商成為最後的贏家。用市場行為來解釋撩凱子教育和 PUA 課程,其實都是對作為商品或消費者的女性或男性的包裝行銷,目的無非就是讓他們在親密關係的交易中增值而更加好賣。」

 

如果說戀愛商品化中女性被物化成被動的一方,那麼男人作為主動的一方又何嘗不是被另一種物化呢。 PUA 培訓簡單直白地告訴所有學員送給女性的禮物有三件寶:香水,口紅和包包,以及該如何逐漸遞增地去選擇禮物的價格,以免今後無法滿足女人越來越大的慾望。正如那句流行語「包治百病」,花錢已然成為了浪漫唯一的載體。在愛情裡,男人只要錢花到了位,心意就到了,任何矛盾都可以被解決。「以金錢為情感的載體,通過花錢推進關係及解決矛盾」已經成為當下年輕人無法打破的戀愛規則。那麼這種戀愛商品化是如何形成的呢?也許我們可以借鑒社會學家 Eva Illouz 在《羅曼蒂克的消費烏托邦:資本主義的愛情和文化矛盾》(Consuming the Romantic Utopia: Love and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中的發現。Eva Illouz 指出自二十世紀以來,愛情就已經被各種社會「區隔」相關的消遣消費和中上階級的行為禮儀所捆綁在一起。浪漫愛情已經不僅僅被休閒消費緊密聯繫在一起,而是人們已經到了必須通過「以錢為基礎的追逐享樂的個人主義消費」行為,才能體會到「真愛」的感覺。在 PUA培訓盛行的當下中國,女性越來越傾向於選擇「浪漫」和「真愛」,但其實「浪漫」和「真愛」早已成為了「有錢有閒」且能夠遊刃有餘地消費玩樂的委婉語。社會最底層弱勢群體的屌絲男在戀愛商品化的規則裡沒有任何立足之地。因此男青年們如果想要娶到未來的妻子,就必須背負巨大的經濟壓力,才能完成討好取悅女友的的必要消費。

 

雖然花費了近一萬元系統地學習了 PUA 課程,但是這些男青年仍然活在焦慮和迷惘之中。筆者在田野訪談期間被精緻有型、玉樹臨風的 PUA 學員們的努力上進所震驚。那位堅持健身不吃甜食的男生無奈地告訴我:「如果連努力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呢?」另一位希望自己的未來伴侶能夠跟自己志同道合的男生感慨:「有再多套路再多逼格在深圳也買不起一套房,一切還是白費。」即使是全身名牌的富二代,做了兩次整形手術、擁有七十個約炮「資源」,卻還是覺得很空虛很自卑。這些努力學習戀愛和約會的男青年們讓我不禁想起2015年的一部叫做《約會~戀愛究竟是什麼呢》的日劇。劇中29歲的藪下依子(杏飾)畢業於名門學府,以公務員的身份過著平穩生活,沒有過任何戀愛經歷。為了滿足父親的心願,對現代人的愛情觀完全不認同的她不得已走上婚活(編註:日語原文為こんかつ,即婚姻活動)的戰線。藪下依子一板一眼地跟著女性雜誌上給出的約會和戀愛的建議——如何化誘人的約會妝容,如何做出最卡哇伊的鴨子嘴表情——一系列啼笑皆非的舉動非但沒有獲得對象的芳心,反倒是成了對方眼中的奇葩。劇集結尾藪下依子放下了對於戀愛套路的執著,卻成就了一段違反成規的幸福婚姻。在日益蓬勃發展的 PUA 培訓行業,中國的男青年們就像「藪下依子」一樣笨拙地學習如何浪漫地約會和戀愛。但「約會~戀愛究竟是什麼呢這個問題」終究不是這樣硬學能夠學會的,也許愛的一部分意義就在於在與主流價值觀裡的戀愛和約會腳本不斷抗爭和反抗,且在這個過程中認識自我,找到人生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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