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哲學系列(二):人生的道路在何方?
中庸哲學系列的導言篇帶我們回到了一個起點,命運打破了生活的常規,生存的意義變得不可掌握。然而面對人生的無奈,我們不是完全的絕望,相反,天命呼喚着人的回應,呼喚着人找到自己生存的道路;但是不正是因為我們看不到道路才會感到迷惘嗎?人生的道路在何方?
按:《中庸》一直被認為是四書中最具哲學性的著作,代表了儒家思想的理論性綱維。這部古典名篇,相傳出於孔子之孫子思之手,原收錄於《禮記》之中。宋朝時朱熹因其哲學性之高深精妙,將其抽出來獨立成篇,與《論語》、《孟子》和《大學》合稱四書。
《中庸》卷首有「天命之謂性」一說,隱隱道出我們要探尋的是一條從天命到存在的道路。我們生在一個充滿無奈的時代,深感命運難以掌控。傳統中庸的智慧,或許可以幫助我們反思當下的處境和時代——這勢必是以「問題先行」的態度而展開經典重讀。
01哲學即將推出《中庸》哲學解讀系列,我們的特約作者郭世恆(南洋理工大學博士後)將以有別於傳統學院註解的方式帶我們再讀《中庸》,重新詮釋「慎獨」、「天下」、「平常」、「真誠」、「歷史」等概念。他所強調的不單是對經典本身的理解——好似很多漢學家以為自己可以拯救一個「被遺忘的文本」那樣,而是利用文本來理解超文本的當下——我們的時代,比文本更加逼切地需要得到拯救。
中庸哲學系列(二):人生的道路在何方?
中庸哲學系列的導言篇帶我們回到了一個起點,命運打破了生活的常規,生存的意義變得不可掌握。然而面對人生的無奈,我們不是完全的絕望,相反,天命呼喚着人的回應,呼喚着人找到自己生存的道路;但是不正是因為我們看不到道路才會感到迷惘嗎?人生的道路在何方?
迷惘中的道路
法國哲學家南希(Jean-Luc Nancy)說過,我們對意義缺失的遺憾,是源於我們忘記了當我們這樣說時,其實已經知道意義應當是甚麼(註一)。如果我們連意義是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能說什麼意義的缺失;當我們感到迷惘了,找不到人生的道路時,其實我們已經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真正無意義的閒蕩是不會迷路的,只有當我們有一個目的地的時候,我們才能迷路。正如筆者在導言中說:「我們會感到徬徨,因為我們知道還有將來的路要走;我們會感到迷茫,因為我們知道人生需要一個方向。」
然而這個指引並不能解決我們人生的疑惑和困難。很多時候,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追求;我們知道自己在追求財富、名聲、社會地位、自由、幸福的家庭、健康等等,但這些東西的缺失仍然讓我們感到迷失、無助。或許是因為我們找不到達成這些願望的方法,又或者是我們會悔問,為這些願望付出那麼多值不值得?這真是我想要的東西嗎?嚴格來說,前者不能算是真正的迷惘,我們還是有明確的目標,只是欠缺一個達到這個目標的藍圖。這時候我們需要的可能不是哲學,而是其他具體的學問:理財學教我們通過投資獲得財富,醫學、營養學和生物學幫助我們找到達至健康的方法,各種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應用科學幫助我們理解世界、解決各種問題。然而後者卻超出了一切實用性的研究和規劃,它是一個無人能為之解答的問題,這是一個完全屬於個人的抉擇,儘管在其中我們考慮的往往不只是自己,還有其他人。
為甚麼我們會對自己所追求的人生道路感到疑惑?這說明即使一切的意義、一切的價值都奠基於一種對意義和價值的先行理解中,但我們對這個奠基性的意義和價值卻是不清醒的。人生有各種可以依循的道路,有些人成為了善良的人,有些人成為了智者,有些人成為精明的人,這些道路何以都能成為價值,成為我們能追求的道路?有沒有一個西方哲學中說的最高善能成為一切價值的價值,一切道路的道路?
與大部分宗教不同,《中庸》並沒有標舉出一個明確的最高價值讓人跟從。我們在導言中說過,道路不是一種規限,它是一個指引,一種可能性,人依着它走,就能走到目的地;但真正的道路只有當人去行走了才能發現。因此當先哲訴說不同的道時,他們給出的不是道德的律令,而是道路的指引。這條道路只有當我們真正用生命去實踐和行走時,它才顯示為一條道路。因此可以說一切道路的道路,正是這個真切的實踐和行走本身,故《中庸》說「率性之謂道」,意即只有對生命的承擔和統率才是人真正應該依靠的道路。但我們真正擔當起自己的生命時,我們應該如何走?這才是真正的問題的開端。《中庸》對道只給出了一個形式化的定義:「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不可離之道
這個定義對我們說了甚麼?傳統的解讀通常認為,由天命下來的人性已經注定了一條人該走的道路,這句話只是告誡人時刻不要離開這條道路,要緊守着正確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例如朱熹的注解便說:「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於心,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所以不可須臾離也。若其可離,則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意謂人當行的道路是內存於人的德性和心之中,人應該對此心存敬畏,時刻遵行。然而這種解釋首先與字面意思不合,如果這句話是一種道德律令,則「可離非道也」一句顯然是多餘的。「可離非道也」一句說明全句的主語是「道」,而非遵守道的「人」。況且,如果一個絕對的道德命令或訓誡只要不被遵守就喪失它的絕對地位,則這個命令或訓誡沒有甚麼絕對可言。因此,筆者認為這句話並不是一個道德格言,它提出的前提不是有一個我們已經清楚明瞭的人生可依的道路,相反,它是對一切道路的評批標準:能恰當地成為我們人生指引的道路,是無時無刻地有效,並帶領我們走完一生的道路。
這個對「道」的定義看似是一個重言句,然而它卻為一切道路下了一個最形式化的標準,為我們對一切可行的道路進行評判。為甚麼人會後悔?為甚麼人會對自己曾經堅持的夢想和道路失去信心?為甚麼人會疑惑?因為我們生命中所追求的很多東西其實不是無時無刻地不可離開的。我們小時候會為了得不到一個玩具而傷心,在學校裏會因為考試成績不好而難過,在家裏會因為父母的責備而感到自卑,但現在回首看來,這些曾經的追求、曾經覺得最重要的東西是多麼的幼稚。幼稚並不是因為那些東西本身不值得去追求,而是我們成長了,站在一個更久遠的人生角度去看,這些我們曾經以為定義着人生的價值,其實只是人生短暫的一個階段。然而我們此刻最迫切的追求、最深信不移的東西,在將來看來會否是另一個幼稚的夢幻?或許當我們投入在一個事業之中時,這種考慮是多餘的。但我們上文說過的那種無奈和迷惘的處境,正是一個人生的階段步向它的完結。在這個斷裂的時刻,我們曾經相信和追求的東西被瓦解。我們直觀到這些價值的遠離,它們不再指引着我們的生命,不再定義着我們經歷的一切。恰恰在這個時候,真正奠基性的東西才能顯示出來。因此陪隨着心灰意冷的,很多時也是人的「覺悟」。正如被貶黃州的蘇軾在《赤壁賦》中寫下的感悟:「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正是體悟到人世間的紛爭煩擾,在整個天地之中是顯得如何渺小。
因此意義的失落就如一部電影的終結,它把我們從短暫的夢幻中帶回更深的現實。這個過程是無奈的,我們頓時感到人生失去了意義,但這種無意義感讓我們放下那些不能伴隨我們一生的東西。這個時候,《中庸》的「道不可須臾離也」正是一個很好的指引,它讓我們判斷甚麼才是更值得追求的道。甚麼東西能伴隨我們一生,是我們一生都不可離?正是我們的生命本身,這就是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中說的「向來屬我性」(Jemeinigkeit)(註二)。從現象學的角度看,我們所經驗的一切都是以自我的身分去經驗的,不論我在吃飯、睡覺、工作、思考宇宙、反思人生,這些都是發生在我自己的人生之中,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切外在的事物都是通過我的生命才能被通達和理解的。然而理性的能力卻能把我們經驗的東西設定為客觀外在存在的,當中最明顯的是把我們建構出來的價值視為客觀真實的價值,把它視為我們應當追求的對象,正如《莊子》中說:「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然而這些東西都是首先通過我們真實的生存才能被理解,因此沒有甚麼價值在原則上是不可以離開自己的生命的。財富可以耗盡、名聲可以破敗、家庭會離散、國家天下會變遷;隨着命運的流轉,我們追求的東西都有可能離開我們的生命,變得一文不值。
因此對於大部分中國哲學家來說,真正的道是超越一切形式的,從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孔子的「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到李小龍的「以無法為有法」,都體現出這種精神。但相比起這些抽象的論述,《中庸》更具體地說,真正的道是所謂的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是在中國文化中深入民心的概念,同時也是被誤會很深的概念。很多人認為中庸之道就是意謂不走極端,甚麼事都中規中矩,找個平均的中間點,而且《中庸》中說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好像也在支持這種說法。這種和稀泥的思想深深植入中國民間社會之中,以至很多人是非不分,只求和同;發生了意外和衝突想的不是去解決問題,而是把問題掩蓋,把提出問題的人鎮壓下去,軟硬兼施,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種對中庸之道的理解完全歪離了《中庸》的本意,遺毒社會至深。
我們先分解來看「中庸」一詞的意義。「中」的象形字是一枝旗桿,旗桿樹立在廣場正中,代表着四方之中。《說文解字》說:「中,内也。从口。丨,上下通。」換句話說,它表示的不只是空間上的中間點,而是「在…之中」;在此空間之中,能四方上下通達。「中」的另一層意義是「命中」,即射箭時命中目標。孔子說:「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意謂射箭時以命中目標為首要,射進靶裏多少不是重點,因此「中」也意謂恰到好處。「庸」字與「用」字相通,《說文解字》說:「用也。从用从庚。庚,更事也。」所謂的用就是參與到事情之中,改變事情發展的方向。比如一把剪刀有用,它就能把紙剪開,達到我們工作的目的;如果它沒用了,就是紙剪不開了,不能改變紙的形態。因此「中庸」一詞合起來的意思是,恰到好處地參與其中。雖然恰到好處也通常意味着不走極端,但不分清紅皂白的折中之道往往是與中庸之道相悖反的,因為不合情理的和稀泥正是表明沒有把事情恰到好處地解決;與盲目的折中之道相反,中庸之道往往需要堅持和某種意義上的偏執,故《中庸》說:「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真正合符中庸之道的君子任世道改變,始終如一。
雖然中庸之道沒有固定的形式,但它卻不是抽象和難以理解的真理,它只是一種最平常的生存態度:真正可以讓我們終生不離地依循的道路,就是「恰到好處地面對發生在人生中的一切遭遇」。這首先表示了我們要放開一切成見,以開放的心態遭逢每一個變遷。這種純粹的指引和虛無主義其實只有一線之差,因為沒有了絕對的價值和道德律令也可以意味着人可以為所欲為,故《中庸》說:「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同樣是沒有了絕對的行為準則,君子能時刻調整自己,無時無刻地把人生的遭遇處理得恰到好處,小人卻把它理解為沒有標準的肆無忌憚。兩者的差別就是君子能有所堅持,從一而終地把自己的生命價值實踐在不同的境況之中;小人卻隨遇而變,最後喪失自我。因此《中庸》說: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這段文字更具體地刻畫了君子和小人之別,君子在富貴中依富貴的方式去活,在貧賤中依貧賤的方法去活,在順逆境中都能進退自如,不怨天尤人;而小人則在貧賤的時候想着富貴,在富貴的時候瞧不起窮人,總是不能如其所是地生活。因此君子和小人之於變幻的命運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雖然他們都不能操控命運,但君子盡人事而聽天命,無論發生任何情況都能用適當的態度去面對,故君子的生活是容易的。而小人則挺而走險,像一個賭徒一樣,只能寄望甚麼時候運氣到來才能得到那短暫的快樂。由此可見中庸之道展現出來的生命就是「無入而不自得」,真正做到這點人才能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迷失方向,能視生命為一貫,無論經歷多少挫折、無奈,生命始終前行。
修道
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人生的道路在何方?我們真正應該走的那條道路其實就是人生,正是從我們的生命的體驗之中我們才能擁有對價值、對目標、對意義的原始理解。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不同社會裏流傳下來的各種人生藍圖,推崇的各種生活方式,都是我們可以藉以參考的資源,但不要忘記,這些價值和生活方式是為我們的生命而設,而不是反過來,成為我們值得犠牲自己去追求的東西。當我們誤以為當前的理想能成為一生的追求,我們就有可能面臨那個隨命運而來的迷惘的時刻。當然,我們不應為了害怕這一刻的來臨而放棄一切追求;但當我們真的感到迷失了,《中庸》提醒着我們,真正的道路就在近處,「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哪怕是在最平常的生活中,已經隱含着我們可以依循的道路,如禪宗說,行住坐卧,皆是佛法;最可靠的生活就是真切而平常地過好每一天。不要小看這種平常性,君子就是在任何處境下都能堅持一步一步走下去,把生命連成一貫,把生命的諸種處境和體驗修築成一條道路。天地的博大,亦是成於這一點一滴,積少成多,故《中庸》說:「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君子堅持用自己的腳步來修築人生的道路,總會有一天走到遠方,哪怕去過的地方很多,但腳下卻有一條清晰的道路,讓後人都可以跟從;而小人則終日徬徨,奔走一生,地上只留下凌亂的腳印。當然,人總有自由選擇去成為君子還是小人,但如果我們真的感到迷惘了,《中庸》正好告訴我們:一條更真實的人生道路就在此時此地敞開。
註一:Jean-Luc Nancy, Being Singular Plural, trans. Robert Richardson & Anne O’Byrn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1.
註二: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trans. John Macquarrie and Edward Robinso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62), 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