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的經濟學:有缺陷的可行理論
十月革命即將靜悄悄地迎來一百周年,而明年2018年便是馬克思誕生二百年。較早前,01哲學介紹了解讀馬克思學說的五個維度,其中之一是政治經濟學批判(見葉雯德,《理解馬克思哲學的五個維度》)。尷尬之處在於今天不少認同馬克思的人都傾向迴避他的經濟學說。[注一]今天,經濟學的主流都傾向否定馬克思;加上社會主義於過去一百年的實踐中碰壁,致使於經濟學這一核心環節上,「挺馬」的人難免心虛,而「反馬」的人則覺得不必多說──研究馬克思不會換來諾貝爾經濟學獎。
談到碰壁,便引申出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到底是馬克思的經濟學不可行,還是後人於實踐中出錯?熊彼特(Joseph A. Schumpeter)說得妙:理論上可行並不代表沒有理論上的缺陷。馬克思的經濟理論有其政治目的,他後來單一地以經濟學的方式去囊括自己所有思想,令原本作為一種手段的經濟學最終變成目的。所以說,馬克思的經濟學並非純粹的經濟學,即使他很努力地把自己的論述包裝成純粹的經濟學。
現在於大學修讀經濟學,入門第一課必定是馬歇爾(Alfred Marshall)的新古典主義理論:當供應趨向滿足需求,市場價格便會遞減;而一旦供求平衡,便會得出穩定的均衡價格。由於自由市場沒有人可以影響價格,當某一商品的邊際成本等於市場價格時,再生產多一件商品便會虧本,如此便決定了該商品的供應量。
但是,馬克思從李嘉圖(David Ricardo)的論說中學了另一套東西──勞動價值理論,即商品的價值是由勞動力「轉化」而來。借用李嘉圖的例子:假設漁船和捕魚工具有十年壽命,十個人每人每年一百英鎊酬勞,每天可以捕捉二十條三文魚;另一方面,狩獵工具也有十年壽命,同樣是十個人每人每年一百英鎊酬勞,每天可以捕獵十隻鹿。李嘉圖認為,這樣一隻鹿的價值便等於兩條三文魚。(Ricardo, 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 and Taxation, Ch. I, s. III)
問題顯然易見:根據勞動價值理論,價格之外還有一個「價值」,而兩者不一定相等。李嘉圖開宗明義便說,商品的交換價值取決於供求和勞動兩個因素(同上,Ch. I, s. I);不過,後來他似乎難以把兩者放在一起,於是轉了口風,說供求的影響屬於短期性質(同上,Ch. XXX)。且用他的例子去反駁他:如果較多人喜歡吃三文魚,而短期內供應沒有增加,一隻鹿的市場價格便可能等於一條三文魚。再者,市場對三文魚的需求較大,對漁夫的需求便較大。若漁夫的數目於短期內沒有增加,薪金便會被推高。由此可見,表面看來好像是漁夫的勞動力「轉化」成三文魚的交換價值,其實不過是市場對於需求的一種反應,勞動價值理論未免流於循環論證。[注二]
馬克思是天才,他能夠把李嘉圖的「尷尬位」變成自己最強大的「思想武器」(借用中共的「術語」)──價格不能反映價值並非勞動價值理論出錯,而是資本主義的錯。簡單來說,馬克思的論述有兩方面:一、勞動力所生產的價值沒有合理地回饋工人階級,反而成為了資產階級的資本積累(本文不探討這一點);二、資本積累導致過度生產,最終會令價格不能反映價值而使工人階級的辛勞付諸東流。[注三]他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離不開投機,因此不是那麼理性的行為。他舉了一個例子:十九世紀前,建築業的做法是先付款、後建屋,或一邊付款一邊建屋;但到了馬克思的時代(及至現在),變成發展商大量建造房屋然後推出市場。馬克思說:「建築業不再是為了顧客,而是為了市場而去建築;和任何其他產業家一樣,他必須在市場上有已完成的商品。」(《資本論》,第二卷第十二章)生產者的決定並非真的按照供求規律,因而永遠有賣不去的存貨,而資本家始終要冒上負債和破產的風險而割價求售(《資本論》,第二卷第二章)。科技的進步不斷擴大生產規模,過度生產的風險便會愈大。一旦情況不能持續,便會出現經濟周期。工人階級被資產階級剝削,但剝削者也身不由己。總之,資本主義驚濤駭浪,所有人都在怒海中掙扎求存,新古典派的平衡理論是粉飾太平。
一些革命家受到勞動價值理論的啟發(或誤導),以為工人階級應該如《國際歌》所說那樣「奪回勞動的果實」,於是便要消滅市場經濟、消滅市場經濟等於消滅金錢、消滅金錢等於消滅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例如:斯大林取消了列寧時代的新經濟政策,全面推行計劃經濟,目的不外乎取締市場和金錢。他說:「在出現了有權支配全國一切消費品的一個無所不包的生產部門,來代替兩種基本生產部門即國營部門和集體農莊部門之後,商品流通及其『貨幣經濟』就會作為國民經濟的不必要的因素而消失了。」(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第二章)斯大林以為,在計劃經濟之下,即在生產資料公有制之下,政治決定便可以凌駕市場行為。[注四]
然而,工人的真正願望是向上流動躋身中產階級,而不是為了「奪回勞動的果實」而永遠停留在無產階級。中共建國後蹉跎了三十年,要到改革開放才明白這個道理。何況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Grundrisse)中已明確反對「勞動證」制度。「勞動證」是指當一個工人付出了若干勞動,便獲發一張證明書,憑證可以換領社會總生產的某一部分產品──猶如早期的蘇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馬克思認為,這種做法架空了市場機制。他始終認為市場應該反映價值,不能因為市場在資本主義制度之下出現種種問題便把市場的功能全盤抹殺。「勞動證」制度的問題在於它無法辨別哪些是有價值的勞動、哪些是沒有價值的勞動。對於很多自稱「挺馬」的人來說,馬克思對市場的信任程度會令他們吃驚。(更詳細的討論,見Duncan K. Foley, “Marx’s Theory of Money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2003)可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中文版和俄文版於1960年代才面世,英文版更要等到1973年,使這部作品不能起指導作用。(《資本論》第三卷也有相近的說法,但表達得比較含蓄。)
雖然馬克思不主張違背供求規律,另一方面卻不指望市場靠自行調節去解決勞動力剝削和過度生產等問題。理論上,既然生產離不開資本和勞動力,兩者可以互相支配,不只是資本支配勞動力,勞動力也可以支配資本,這類公司稱為「勞動力管理公司」(Labor-managed firms)。該些公司或工廠實行會員制,每一位員工都是會員,公司的重大決策交由會員大會決定,包括聘請或更換管理層,做法如同業主立案法團聘請管理公司。事實上,你買一家公司的股票,不代表你想干涉該公司的運作。投資者不一定是管理者,甚至往往沒有興趣做管理者(詳見Gregory K. Dow, Governing the Fir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Dow指出,既然資本和勞動力可以互相支配,「資本管理公司」(Capital-managed firms)和「勞動力管理公司」的數目理應不相伯仲,而不應如今天那樣絕大多數公司都是「資本管理公司」。可見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使工人階級當家作主不會自然地、有序地發生。
Dow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只是從學術角度議事論事,但革命家就是要改變「遊戲規則」。革命家都知道,真正支配勞動力的是生產資料而不是資本,但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是擁有資本等於擁有生產資料。所以,社會主義的最大特色就是生產資料不再受資本操控(即不被資產階級所擁有),但這樣便產生一個問題:生產資料不能在市場上自由買賣(因而沒有市場價格),生產便不能決定社會資源的分配。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本身便決定了社會資源的分配,社會主義卻把生產和分配一分為二。熊彼特認為,把生產和分配分開並非不可行,但必須另外建設一套分配機制(見Schumpeter, 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Ch. 16)。
雖然勞動價值理論站不住腳(由此衍生的剩餘價值理論更是問題多多),但當馬克思辯證地令勞動價值理論和供求關係變成「合題」──令價格反映價值,理論漏洞基本上被堵塞了,至少沒有邏輯上的謬誤(這是熊彼特的說法)。借用邏輯學的術語,即使其理論未必完全真確(sound),但起碼對確(valid)。「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可以理解為一種比市場更市場的「超市場」、效率百分之百的經濟模式,連市場經濟的最後一點結構性浪費也要被消除掉。值得注意的是,分配被生產以外的另一套機制所取代,並不表示該分配機制可以反過來主宰市場行為。如前所述,偏偏很多早期的社會主義國家都犯了這個錯誤。
本文只能「蜻蜓點水」,片言隻語難以把複雜的問題講透。但就社會主義的可行性,我不妨以一些狂想作結:金融科技運用人工智能,大幅提升金融服務的效率,其核心功能不外乎能夠更快速、更準確地調撥資金和做好風險管理,從而令投資回報最大化。如果這種科技繼續發展下去,理論上可以滲透到經濟的每一個層面──不再是斯大林或毛澤東告訴我們要做什麼(然後碰釘子),而是人工智能整合、分析所有數據後,告訴我們應該生產什麼、何時生產和生產多少,然後政府依靠人工智能作出最合理的社會資源分配。若然如此,資本主義也許會消亡。大資產階級之所以成為大資產階級,是因為他們比其他人更善於運用資本創富;而由於他們擁有過人的生意頭腦和眼光,社會才容許他們享受較多的財富。如果人工智能成為全世界最懂得做生意的腦袋,人人都可以享用,大資產階級的光環便會褪色。不過,一旦人工智能入侵我們每一個人的經濟活動,這是不是我們希望發生的呢?而當全球經濟邁向創新科技主導的時代,人才逐漸取代了資本的重要性,馬克思的經濟學又能否解釋未來的實際情況呢?[注五]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深思。
注一:學術界對於左翼和右翼人士的稱謂多有斟酌。為了方便書寫,本文會以「認同馬克思」和「反對馬克思」來稱呼之。「政治經濟學」是「經濟學」的舊稱,今天還有另外兩種解讀:一種是泛指與社會主義相關的經濟學說,另一種是政治學之下的一個分支,屬於國際關係理論範疇。本文一概以「經濟學」稱之。
注二:馬歇爾認為價值(value)只是沒有或未有銀碼的價格(price),兩者的本質沒有分別。見Marshall,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Book V, Ch. III。
注三:《共產黨宣言》說:「商品的價格,從而勞動的價格,是同它的生產費用相等的。」這種說法略嫌片面。《資本論》第二、三卷深化了資本積累和過度生產的論述,應從之。
注四:生產資料即生產活動所需要的物質條件。例如:要大量生產衣服便需要衣車和廠房,衣車和廠房便是生產資料。衣服要靠工人透過生產資料付出勞動力才可以實現的。資本主義是指生產資料是由資產階級私人擁有的。
注五:參見《香港01》2017年10月3日 – 10月8日,〈推創科 謀事在林鄭 成事卻欠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