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與「自由」的幾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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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國威(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學部博士生,研究惡搞、高登、本土政治。)

編按:

 

述說香港的可貴之處,常常不離「核心價值」的討論,「自由」往往被認為是其中至高的精神。然而,除了以模糊莫辨的「普世價值」來定義以外,要如何理解「自由」的可能性?將「自由」重新放置回香港此地的具體情境,又有何種省思?

 

01哲學的學術隨筆系列,邀請不同學科的作者記錄他們參與學術會議的有趣見聞,分享有價值的研究題目。今天,黎國威博士與我們分享的是9月30日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香港與自由」工作坊。作者梳理了工作坊討論自由主義的幾個面向,性別、難民、宗教、互聯網等角度均在此列。此外,關於本次工作坊的另一側記,可參見鄧健苓博士的《誰的自由?誰的想像?--記「香港與自由工作坊」》一篇,作者對羅永生的殖民論述、以及周保松的自由主義觀點提出了一種不同立足點的批判。

 

如果在Google鍵入「香港」和「自由」兩個檢索詞,頭幾頁的檢索結果,幾乎都是跟在「香港」「自由行」相關的旅遊資訊。這不能排除搜尋結果有廣告商在中介,但亦不能輕忽大數據所歸納,很多人在意的是「移動」或「經濟」的自由,而不是關心社會者所理解的「政治」自由,由此更顯得打開「自由」多元想像的逼切。由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和文化研究中心舉辦,以「香港與自由」為主題的工作坊,可謂是連結各界學者摃起此任務的初步嘗試。整天工作坊涉及的內容相當豐富,下文試着以有別於大會的議程,展示討論涉及的幾個側面。

 

關於自由的形式

 

工作坊以周保松教授打頭陣。熟悉周生的人都知道,專研政治哲學的他,必定是以規範性哲學為思考工具展開討論。歸根結柢,他在工作坊內無論是台上演講還是台下提問,其基源問題意識都是「自由的道德基礎是什麼?」他認為,通過回答這道問題,才可以回應當下香港社會,主要以經濟自由去理解自由的新自由主義式觀點。這種回應方式的重要前設是,「個人自主」(personal autonomy)是活好人生的根本條件,各種實現個人自主的實踐,需要主體能夠免於各種不合理限制去行動的自由為保證。至於行動的領域,包括:政治、經濟、宗教、社會、文化生活動領域。換句話說,自由是一種實現個人自主的形式。

 

然而,這種規範性哲學式推論,必須同時結合歷史的觀察,才能構思它是否接合社會的肌理。羅永生教授的進路,毋寧是以回溯自由主義理論的歷史,道明自由主義與殖民主義之間的雙生關係。一方面,自由主義以其追尋主體解放的要旨,可以成為批判殖民主義的有效理論;但另一方面,由於香港的自由傳統是英治下的自由港政策所需,而非社會的內在追求,它本身是殖民現代性的一部份,故而自由主義往往伴隨著殖民主義。承接第二點,長久以來移居者選擇香港為落腳地,乃因他們為此地的經濟自由、法治體制吸引,重視的是在生活經驗中「享用」「自由」。因是之故,自由於他們而言,是一種類近商品投資的形式。

 

自由於他們而言,是一種類近商品投資的形式。(VCG圖片)

關於歷史的重省

 

跟《唔該,埋單》的論述相似,呂大樂教授從自身經歷出發寫下他的社會筆記,討論一種重視個人選擇、強調沒有絕對正確之觀念的「港式政治態度」。他指出,其成長年代的香港社會,儘管沒有如當下香港般以「撕裂」形容社會狀況,但國共兩大陣營在殖民政府的默許下,實際上建立了兩個半獨立的社會系統,跟由殖民政府建立的主流社會制度保持一定距離。換句話說,兩種意識形態並存甚至構成社會系統,並非社會開放自由的表徵,而是現實中沒有任何政治力量及其意識形態處於完全支配的優勢。這種政治派別林立、「山頭」各有其牢固思想的狀況,他認為跟當下的香港社會相似:各「山頭」不過是自說自話,彼此沒有溝通交流,遠遠談不上政治自由。

 

以過去類比現在社會狀況的論述套路,彭麗君教授關於香港近年社會運動的獨特分析,恰好作了一定的回應。她回顧香港社會的社群主義傳統,提出香港於英治時代已有相當強的社群主義傳統,比如劉兆佳分析的家庭功利主義,她認為實際上是香港人以家庭作為社群的具體實踐。至董建華時代,特區政府有意識地經營香港人社群,每當遇上社會危機時,往往訴諸社群或香港精神以應對,譬如梁錦松於宣讀財政預算案時重提〈獅子山下〉這首歌,使之重新成為風尚。然而,自保衛天星、皇后碼頭以降,直至利東街重建、反新界東北發展的社會運動,從關注保育議題轉向土地規劃,莫不重視社群營造,期盼能聚集抗爭者的力量。至雨傘運動,「村民」這種集體身份更是佔領期間不能迴避的政治議題。彭教授的分析,無疑是從近年社會運動發展歷史的角度,表明香港社會的「社群」已產生質變,跟過去大相逕庭。

 

以過去類比現在社會狀況的論述套路,彭麗君教授關於香港近年社會運動的獨特分析,恰好作了一定的回應。她回顧香港社會的社群主義傳統,提出香港於英治時代已有相當強的社群主義傳統,比如劉兆佳分析的家庭功利主義,她認為實際上是香港人以家庭作為社群的具體實踐。(VCG圖片)

關於生活的經驗

 

有別於其他論者往往以「香港人」為主體的討論,陳玉華教授專研越南船民的移民經驗,卻是以前赴他方的「難民」為研究對象。她分享了三個「難民」的故事,並分別以「船民」、「移民」、「旅客」命名他們不同的移居經驗。化名阿穎的「船民」,於80年代尾因當地政治動蕩逃港,與港漢結婚後又離婚,近年以工作簽證赴東歐,望再結婚以尋自由與理想生活。化名林太是台灣的「移民」,她認為「香港已經沒有前途」,而台灣縱使同樣面對統獨問題,但形勢沒香港逼切,而且還有民主可言。至於化名陳牧師的「旅客」,於越戰時成為北越戰俘,獲釋後到外國修讀神學並成為牧師。這番捲入政治鬥爭的經驗,使他感覺政治使很多人失去自由。總結幾個案例,陳教授稱唯有生活的欲望得到滿足,人們才會「感覺」到自由。

 

同樣地,葉菁華教授的演講帶出人們在討論自由時較少留意的宗教生活面向。他指出,香港信奉基督宗教的人口,實際上應該比香港政府依據教會提供資料的公開數字為多,估計佔香港人口約兩成。基督宗教的社會參與程度,卻明顯超越其人口比例,例如超過一半中小學由基督宗教團體營辦、約四分之一社會服務機構由基督宗教團體營辦。宗教生活之於香港人的生活,實際上佔據相當重要的份量。因是之故,他提出特區政府有不少動作,使人懷疑香港打算跟中國大陸看齊,收緊宗教自由,例如林鄭月娥參與行政長官時,曾倡議在民政事務局下設立「宗教事務小組」。同時,某些教堂重建需要與地產商合作,亦令人憂慮資本主義邏輯會滲入教會。最後,他指出,基督宗教有抗拒他律形態的基因,但亦可以成為削弱自由的共謀。

 

(VCG圖片)

關於個體的表達

 

長期關注性小眾議題的鄧芝珊博士,以一段台灣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的影片引入發言。影片為台灣女籃代表隊獲得銅牌後,隨着音樂節拍舞動身體。這番舉動還感染了另外兩隊得獎隊伍,加入和她們一齊共舞。由此,鄧博士展開提問:「肢體不受任何壓抑,自在地表演的條件是什麼?」、「在國際舞台/社交媒體上,享受跳舞或移動身體的權利的條件又是什麼?」回到香港的脈絡,她指出,香港現正申辦2022年的同樂運動會。這項國際性的LGBT體育運動,供不同性傾向人士平等參與。由於它能夠帶來相當的經濟收益,使得它能夠進入政府視野,願意提供平台協助宣傳。因是之故,這種能夠自在地表達自身性別認同、以及舞動身體的自由,實在矛盾處處。一方面,自由能夠實現有賴資本邏輯的作用;另一方面,它表示了一種自身與社會之間的互動,意味著主動地爭取自由。

 

朱順慈教授一直從事年輕人媒體使用習慣的研究。從2012年開始,她展開10組焦點訪談研究,合共有50名15至18歲的中學生。她整理了這5年來的訪談資料,思考年輕人媒體使用習慣與自由的關係。訪談結果顯示,年輕人於社交媒體往往不「讚好」、不「留言」、不「分享」。要分享的話,往往只分享一些無傷大雅的資訊,例如星座、健康、旅遊、玩樂等。但這不代表他們不關心社會熱話,他們通常會看人們的留言,從而了解其他人有什麼看法,事件的爭論點是什麼。她指出,年輕人如此操作社交媒體,是因為他們對於網絡公審有相當強烈的意識,不想被其他人責難,所以不留下容易被人發現的社交痕跡。於這種環境下,實際上年輕人在社交媒體內不見得有充份的表達自由。

 

關於自由……

 

以上簡單整理工作坊講者演講時涉及的幾個側面,遠遠不能概括期間涉及的討論與辯論。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講者和台下發言者或多或少提及,香港社會的資本主義性格,是促成香港獲得「自由」,或香港人能夠享用「自由」的重要條件。香港人面對的問題是,如果從量化的角度,去看很多人的生活並不需要那麼多的自由去支撐,譬如他們可能覺得,擁有享用美食的自由,就已經足夠了。這使自由被侵蝕,不再是能夠動員人們反抗權力壓迫的議題。要如何將自由重新扣連至社會改造的實踐,這或許需要更多關於自由的知識生產,以及一些更具規範與普遍意義的思考。

 

附:「香港與自由」工作坊簡介

 

在眾多香港被公認的核心價值中,歸根究底,很多香港人心底裡最珍視的可能還是自由。但自由非常難以被定義,自由永遠是相對的,也永遠受很多條件限制;自由有消極和積極之分,經濟自由和政治自由也常有矛盾。尤其是在香港,在其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遊戲規則下,香港人所享有的自由充滿異化。但我們也不能否認,在如此擁擠的環境和劇烈的競爭下,香港人對自由依然有很強的堅持和執著。另外,近年來的香港,一方面文化和政治話語似乎越來越單一,但另一方面,我們也發覺社會越發能夠接受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本工作坊的目的,就是要重新把自由這個看似理所當然的普世價值,放回香港的脈絡,探討它在轉變中的社會,如何體驗經濟與政治的角力,以及如何構造其文化身份和公民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