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釋學,或怎樣閱讀一個文本(上)
作者:[美]萬百安
譯者:王立秋
按:
如何閱讀中國哲學的文本?西方學者如何介入研究中國思想?這篇文章從西方讀者的視角出發,藉詮釋學的理論來指導我們如何閱讀一個文本。作者提醒我們,要關注作品中不同主張之間的關聯,也要對自己的閱讀預想時刻保持意識和質疑。作者萬百安(Bryan W. Van Norden, 1962- )是美國學者,斯坦福大學博士,現任瓦薩爾大學哲學系兼中國與日本研究部教授,2014年任武漢大學哲學系客座教授。本文譯自Bryan W.Van Norden,”Hermeneutics, or How to Read a Text”, in Van Norden, Introduction to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11, Appendix A, pp. 224-235.
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看人文字,要當如此,豈可忽略!
——朱熹
(朱熹所注孔子之《論語》。因為讀者與文本之間的「詮釋迴圈」,像朱熹注這樣的文本評注,是必需的。)
1. 信與疑
詮釋學是關於如何理解文本的理論。詮釋學是必要且重要的,因為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關係取決於複雜的文化因素。比如說,在活版印刷術發明(先是在中國,十一世紀,繼而在歐洲,十五世紀)之前,著作必需靠手抄。抄寫極耗人力,故書稀有而昂貴。然而,隨著印刷術的發明,書可以大規模生產了,所以它們也就變得廉價且更可為人所用。這改變了社會中的許多事情,包括我們閱讀的方式。在書籍大規模生產之前,人們讀得精;他們唯讀一些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書,並且他們慢慢地、細緻地、反復地閱讀這些書。如今,按預期來看,我們讀得更泛,但結果,我們讀許多不同的書,但只過一遍,或只瞄一眼。從許多方面來說,這是好事。書籍豐富促使了知識與讀寫能力的增長。而且,坦率地說,(如今)大多數書,至多也只值得讀一遍。正如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所說的那樣:
一些書嘗嘗就好,一些書可以整本地吞下去,只有少數的書值得咀嚼和消化;也就是說,有些書讀一部分就好;另一些書可通讀,但不必細究;只有少數的書要完整地讀,要勤勉而專注地讀。
泛讀也有不好的一面:我們可能會因此習慣於隨意地快速流覽,以至於忘記了在有需要的時候慢下來。在本書中,我們考察的思想家都屬於世界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只有細緻而反復地閱讀他們,我們才能體會到他們所說之話的深度。所以,詮釋學可以教給我們的第一課,是我們應該「完整、勤勉且專注地」閱讀和重讀經典文本。
只有細緻而反復地閱讀他們,我們才能體會到他們所說之話的深度。所以,詮釋學可以教給我們的第一課,是我們應該「完整、勤勉且專注地」閱讀和重讀經典文本。(VCG圖片)
寬泛地說,詮釋學的進路有二:疑之詮釋與信之詮釋。此間的區分用一個例子便足以說明。亞瑟·柯南·道爾爵士是一名醫生和理性的、最偉大的文學範式之一《福爾摩斯》的作者。然而,他也是招魂術的狂熱愛好者。我們應該如何詮釋道爾的這個主張——他認為,我們可以通過諸如通靈板、降神會和靈媒那樣的招魂實踐來與死者交流——呢?
道爾是著名的美國逃脫大師和魔術師哈里·胡迪尼的朋友。胡迪尼檢驗過道爾證明他對招魂術的信念的證據。靈媒對道爾說了許多關於他死去親戚的事實。此外,道爾也注意到,在降神會上,一些東西飄浮了起來。道爾說,若沒有靈體的幫助,這些事情是不可能的。胡迪尼答覆說,聲稱與死者交流的人可能使用了舞台魔術師所用的「冷讀術」,這種技術看起來在報告新資訊,但實際上只是一種從觀眾那裡探引資訊的手段。類似地,在降神會上(在會上參與者會被要求在黑暗中靜坐)物體的運動也很容易解釋,用線來操作,或者由靈媒的同夥來協助即可。道爾堅決不相信胡迪尼的解釋,至死也依然堅信招魂術。
儘管不同意道爾,但在詮釋道爾所聲稱的事情的時候,胡迪尼還是使用了信之詮釋。在信之詮釋(也稱為還原詮釋),我們考察的是支持某人主張之合理性的辯護。考察他對於這些主張,所給出的證據是什麼?為什麼我們可以認為這些主張說得過去?支持這些主張的論證是什麼?簡而言之,信之詮釋問的是,「為什麼我們可以認為他所聲稱的事情是真的?」正如道爾和胡迪尼的例子說明的那樣,使用信之詮釋並不要求我們同意我們詮釋的那個人或文本——信之詮釋並非出於盲信的詮釋。不過,信之詮釋會把文本當作真理的候選人來嚴肅對待。
道爾與招魂術的故事不止於此。他的兒子、他的兄弟、他的兩個姐夫和兩個侄子在一戰期間去世之後,道爾陷入了嚴重的抑鬱。在戰後,他對招魂術的興趣也大大增長。他相信降神會證明死後生命的存在並允許生者與死者交流,這一信念幫助他走出抑鬱。結果,看起來,道爾之所以如此堅信招魂(哪怕有充分的證據證偽它),可能是因為在他的家人死去之後,是招魂術,給了他心理上的安慰。
我剛剛給出的對道爾信念的解釋就用了疑之詮釋。在使用疑之詮釋的時候,我們尋找的解釋是,為什麼一個人會提出這樣的主張(這些主張本身就割裂了自己與真理的聯繫,亦即這樣的主張不可能是真的)。疑之詮釋最著名的踐行者有馬克思、尼采、佛洛依德和傅柯。比如說,馬克思主張,哲學家之所以做出支持私有產權的論證不是因為「有這樣的權利」這件事情是真的,也不是因為有充分的證據支持它,而是因為相信「有這樣的權利」的信念,符合資產階級的利益。尼采和傅柯都試圖從人類表達權力的方式之角度來解釋個體的行動、理論和社會制度。所以,儘管像柏拉圖那樣的哲學家聲稱自己從事的是無涉利益、追求客觀真理的研究,但(尼采指出)實際上,他們是把哲學論證當作控制他人、使他人沉默的工具來使用。「詞」是哲學家用來替代拳頭的武器。想想今天法庭上或政治辯論中人們怎樣使用論證,你就理解尼采要說的意思了。總的來說,疑之詮釋問的是,提出一個主張並使某人相信這個主張,是如何服務於一個人的隱秘利益(如財富、權力或僅僅是心理上的安慰)。
信之詮釋考慮的是一個文本是否為真或是否可以得到合理的辯護,而疑之詮釋考察的,則是創作一個不必然為真、不必然合乎情理的文本的隱藏動機。大多數人偏好一種詮釋風格多於另一種。當總統發表支持新法或新政策的演說時,你關注的是什麼?你最感興趣的是他的提議是否有正當理由嗎?你會去檢查是否有證據支援他說的話嗎?你關心他提倡的東西的倫理價值以及你是否共用那些價值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很可能偏好信之詮釋。或者,你關注的是總統演說的可能的政治動機?他發表這個演說是為了確保得到選民和他自己的政黨的政客的支援——因為要使他立的法得到通過,他需要這些人的支援——嗎?還是說,總統要爭取中間選民,因為他即將面臨自己的連任選舉,或想要在即將到來的中期選舉中幫助他所屬政黨的議會候選人?疑之詮釋問的,就是這些問題。
無論你偏好或習慣哪種詮釋,實際上,這兩種闡釋我們都需要。否認人們經常出於對權力、財富和心理安慰的隱秘需要而通過法律、寫書甚至創作藝術作品是天真的。然而,要避免使用信之詮釋也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每一次我們使用疑之詮釋,我們都在假定信之詮釋。比如說,當尼采說,哲學論證實際上的動機是對他人施行權力的欲望之時,他也是想讓我們嚴肅對待他所給出的、支持其主張之真理的論證。換言之,尼采想讓我們用信之詮釋來詮釋他。一切哲學的觀點都有對信之詮釋的需要——甚至那些本身即是疑之詮釋的立場也不例外。
在作為一個學術學科的哲學中,信之詮釋比疑之詮釋更常用。在其他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中,在詮釋他人時疑之詮釋用得更多。在本書中我主要使用的還是信之詮釋。
一切哲學的觀點都有對信之詮釋的需要——甚至那些本身即是疑之詮釋的立場也不例外。(VCG圖片)
信之詮釋的基本原則之一是「詮釋迴圈」。實際上,詮釋迴圈有兩種。一種內在於文本之中,另一種則是在文本與讀者之間。為理解文本內的詮釋迴圈,讓我們來看一個例子,這個例子與被認為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論集,《論語》的第一段話。《論語》的第一篇第一節(即1.1)是這樣開始的,「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子」指的是孔子本人)。那麼,這段話的意思是什麼呢?一眼看上去,這段話要傳達的資訊看起來是:學習是快樂的。
孔子被認為是一位啟發人的重要思想家。這樣的思想家要告訴你的竟然是像「學習是快樂的」那樣的平凡之事,這很可能有點令人失望。但如果一個文本,數個世紀以來都一直被認為是一部深刻的、啟迪人心的作品,那麼,它的吸引力,很可能是有充分理由的。繼續讀,繼續提問,直到你看到這裡的要害。
體悟1.1的關鍵是要理解孔子所說的「學」和「習」的意思是什麼。想想他在1.14中是怎麼說的吧:「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當我們在1.14的語境中遇到1.1的時候,我們意識到,對孔子來說,學,不是純粹理論的東西(就像純數學那樣),也不是技術的、非道德的東西(如工程)。學的意思是,學做一個更好的人。(註釋一)
放到語境中去讀的話,1.1看起來就更有趣了。現在我們可以看到,孔子不只是一個書蟲或冷門知識愛好者。相反,他想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也想鼓勵別人也做同樣的事情。當我們把1.1拿來和17.2比較的時候,我們甚至還能學到更多的,關於1.1的東西。在17.2中,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1.1告訴我們,要變成一個更好的人,首先你要「學」,然後你要「習」你學到的東西,而17.2則指出,這個習改變(或至少增補)了人性。人性是什麼樣子的?不幸的是,除在17.2裡外,孔子並沒有明確說過這個主題。(的確,他的一名弟子也歎息道「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5.13]。)然而,他的確說過一些看起來隱含某種人性觀的話。比如說,孔子衷心認同一名弟子把做一個更好的人的修養功夫比作玉器加工的切磋、琢磨工作(1.15)。像這樣的段落表明,孔子相信人性一開始是抵制美德的,所以要做一個更好的人,需要長時間的「習」。
這個學和習不等於死記硬背或盲從。孔子明確表示過,他對沒有準備好下功夫去思考的弟子沒有興趣:「不憤不啟,不悱不發」(7.8)。儘管這個「憤」和「悱」是極富挑戰性的,1.1提醒我們,最終,人們會發現這個學和習從根本上說是「不亦說乎」的。
所有這一切與詮釋學有什麼關係呢?一眼看上去,1.1就像是給兒童看的教育卡通結尾處出現的那種令人厭煩的故事寓意。但一旦我們理解它在孔子的整個思想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們就會看到,它實際上是一個複雜而具有挑戰性的陳述,這個陳述涉及倫理、人性和教育心理學。你可以不同意它,但你不能說它微不足道。
這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依據文本中的其他段落來閱讀《論語》1,1,從而更好地理解了它——說明了在文本內部運作的那種詮釋迴圈。為理解文本中的一個句子,你必須理解它與同一文本中的其他句子有何聯繫。對你一開始讀的句子來說如此,對你參照的其他句子中的每一句來說也如此。換言之,我從我想要理解的句子S1開始。只有通過看出它與其他句子,比如說S2的聯繫,我才能做到這點。而只有借助S3我才能理解S2,只有借助S4我才能理解S3。等等等……這個過程會一直進行下去,直到我最終借助S1理解了Sx。對文本裡的詞來說也如此。但我們是通過詞出現的句子來理解詞的意思的。
因為有詮釋迴圈,所以,在詮釋一個文本的時候,確定的基礎是絕對不存在的。一切都有待提問。也沒有任何方法能保證(通過它我們可以得到)那唯一一種正確的詮釋。沒有最好的詮釋,只有少數好的詮釋,和許多膚淺的、似是而非的詮釋。
(左圖所示的是文本內的詮釋迴圈,要理解S1我們需要求助於S2,要理解S2我們又要求助於S3……直到我們遇到需要求助S1的那個Sx。右圖所示的是文本與讀者之間的詮釋迴圈:讀者把預想帶入文本,在這些預想不能解釋文本的時候,讀者反過來質疑自己的預想[既是關於文本意義的預想,又是關於普遍而言的世界的預想])
注釋:
註釋一:習也有倫理的目的,這方面亦見1.7,6.3,7.3和7.17;以及13.4,13.5和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