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相的社會理論:馬克思主義與女性主義(上)
如何在資本主義的歷史發展階段中,來理解性相(sexuality)的意涵?本文取徑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深入淺出地分析「性」如何從一種危險的、破壞規訓的「愉悅」,而成為開放的、但卻是用以兜售的消費主義式「愉悅」。
作者:史蒂文•塞德曼(Steven Seidman)
譯者:李柏翰
【按:如何在資本主義的歷史發展階段中,來理解性相(sexuality)的意涵?本文取徑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深入淺出地分析「性」如何從一種危險的、破壞規訓的「愉悅」,而成為開放的、但卻是用以兜售的消費主義式「愉悅」。文章譯自《性相的社會建構》(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Sexuality)一書的第二章“Social Theories of Sexuality: Marxism and Feminism”。作者是美國社會學家史蒂文•塞德曼(Steven Seidman),現任奧爾巴尼紐約州立大學(University at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教授,專攻社會理論,文化,性別,比較社會學,民主理論,民族主義與全球化問題。本文小標題為譯者所擬,感謝譯者授權轉載。】
馬克思主義——從生產「性」到消費「性」
馬克思的深刻見解之一是:人性(human nature)是由社會所形塑而來的,而且會隨著歷史更迭而改變。從這點出發,性相(sexuality)也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社會與歷史的產物。馬克思主義者主張,經濟是形塑人類社會最重要的社會動力──每個社會都是由特定的經濟系統所組織而成的。由此觀點,某種特定的經濟形式也會形塑特定的性文化,以下將以資本主義與性相之間的關係為例。
資本主義式的經濟體會被利潤與經濟成長所引導——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利潤」是透過剝削勞工而來,而把利潤再投資進企業(enterprise)中則會產生「經濟成長」。馬克思主義者區別資本主義在歐洲及美國發展的兩個階段:在19世紀時,以市場為基礎的資本主義(market-based capitalism)佔主導;自20世紀初,資本主義則被許多大公司所形塑。現代「性相」之社會結構即反映了資本主義的發展情況。
在市場資本主義階段,主要的經濟挑戰在於生產足夠的貨物,以滿足全人口的需求,而解決生產問題的答案在於「規訓」(discipline)。為使資本主義蓬勃發展,需要創造受規訓的勞力。個人被訓練到能適應大規模生產的節奏,但這也逐漸斷開工作與個人想像及個人能力之間的聯結。理想上,資本家希望看到勞工成為機械,而任何會干擾生產最大化的因素(諸如情緒或情慾感受)都會被視為有效生產的阻礙。簡言之,在19世紀的市場經濟中,資本家試圖去性化(desexualize)勞工,並將勞工們的身體與行動形塑成生產的器械。
如同勞動者「被成為」工業社會中的勞工,商業擁有者則成為資本家,他們學會延後支出和避免放縱的個人行為,以維持商業運作的競爭力。雖然資本家可能會透過誇張的消費行為來彰顯其階級地位(class status),他們的生活其實還是充滿焦慮的,因為市場是如此難以預測,而競爭又如此激烈。這使得資本家自己也越來越受經濟力及社會力的規訓。
在市場經濟中,壓抑性人格是常見的。這樣的人是績效與成功導向的(performance- and success-oriented),並且會對自己的情緒與感官慾望進行嚴密的內在控制。對這類型的人格而言,與性有關的慾望及衝動,對規訓制度具有潛在破壞力,也因此性是必須被嚴格管理、控制的。因此,在市場經濟中,產業生產與規訓所形成的壓力形塑出「自制、拒爽」的性文化,而情慾性的展現和歡愉都是危險的。
若工作佔掉了勞動者大半的生活,家庭就成了他非工作生活(nonwork life)的核心。然而,勞動過程的精神也影響了家庭,將勞工變成兒童的生產者,故只有婚姻中且目標是為了建立家庭的性,才會被認為是好的性。正當的性(legitimate sex)之定義,被限縮在「為繁衍後代所為之交媾」。根據馬克思主義者,這種繁衍後代式的性道德觀反映了資本主義的需求──即大量且機動性高的勞務供給。
在19世紀的市場經濟中,性文化是與婚姻關係中的性和生育緊密結合的──只有婚姻中的、以性器接合為主的(genital-centered)、以生育為導向的性,才是被接受的。因此,以愉悅為主的、婚姻關係外的、自爽的(autoerotic)、在公共空間的、非異性戀的,或非性器接合的性,都是偏差且無法接受的性。馬克思主義者主張,這類型的性相有違資本主義對於受規訓、以工作為主、具生產力工作者的要求。
在19、20世紀之間,資本主義從市場經濟轉型成企業經濟(corporate economy)。大公司取代了小型事業,成為主要的經濟體。這個發展也影響了性文化的改變。在20世紀初,新科技的技術以及勞動過程的科學方法,解決了生產足夠貨物和服務的問題。但資本主義碰到了新的問題:要如何確保大量產出的貨物被消化掉呢?
許多公司轉向國際市場,並透過政府支持,以取得進入且控制非洲、亞洲和拉美市場的機會。此外,資本家希望透過將商業活動帶入日常生活的領域(像是休閒、娛樂等),以擴張國內市場。舉例來說,體育項目的所有面向──從服裝到裝備,再到比賽本身──都逐漸被全面商業化(commercialized)。資本家也試著說服個人「想要」並消費更多貨物。但這種從生產到消費的轉變,又是如何影響性相呢?
馬克思主義者主張,新的消費經濟弱化了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化(Victorian culture),及其所強調的私密性、自制力,以及身體與親密關係的去性化。儘管維多利亞主義者希望能將「性」鎖在私領域中,消費資本主義把性帶進消費世界的公共空間裡。為了創造較高程度的消費,廣告(advertising)取得全新的重要性。性,現在是用來銷售商品的,而結果是關於性的影像和討論廣泛地出現在公領域中。
性的商業化也在其他情況中挑戰了維多利亞式的文化:資本主義賦予了「性」作為「愉悅來源」(source of pleasure)的新價值。當性被用來銷售商品,性產業蓬勃發展(如色情產品、性愛玩具、電話性交等),性早已不再只是生育或相愛的行為表現,更是一種追求愉悅及自我表現的形式。對馬克思主義者來說,企業家只想著一件事:販賣商品賺錢。如果性能夠被市場化為愉悅,或被高舉為自我表現、自我認同的真實樣貌(authentic form),那麼性也成為有價值的行銷資源。
有些馬克思主義者特別強調性幻想(sexual fantasy)在行銷商品時扮演的角色。要了解這種動態關係,我們必須掌握商品性質的改變。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一件商品同時擁有「使用價值」(use value)及「交換價值」(exchange value)──前者攸關商品的可利用性(utility),而後者則關乎其價格(price)。資本主義試圖生產人們想要的商品,而今天也越來越強調各種材料、質地、顏色、造型、款式(如車子或衣服)之生產。商品不再只是一個物質意義上的客體(material object),它也承載著諸如階級地位或文化身份等社會意涵。
貨物的象徵面向(symbolic aspect)創造了巨大的行銷潛力——很多時候,我們買東西是為了呈現某種公共認同,或表徵某種生活態度。某種服裝樣式、興趣的培養、穿環刺青等,都可以傳達「我們是誰」的訊息──或我們希望別人覺得我們是誰。我們對「自我」的感受變得與我們購買的物品息息相關。今天,我們某些深沈的想望和需求——被視為強大的、性感的且迷人的──都與我們購買並展示的商品有關。企業們刻意透過販賣美麗、性能力、浪漫、社會權力等幻想,以行銷商品跟服務。
簡單來說,馬克思主義一個強而有力的論點是,企業資本主義創造了一個高度誘惑(seductive)且性化(sexualized)的世界,由一切衝動主導。因此,一種新的人格出現了:享樂主義的、表現力強的、衝動的,且高度性化的。企業資本主義提升一種強調性愉悅的文化,而「性」則經常被視為自我實現之自然且積極的基礎。
傳統智慧認為過度的自制(self-control)會造成心理及社會問題;然而對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而言,這種「以愉悅導向的性文化」(pleasure-oriented sexual culture)並無法實現真正的性自由(sexual freedom)。歡慶愉悅驅力的膚淺文化,並不會真正產生滿足(fulfillment),而只會導致漫無目的又不開心地追求一種「爽感」(gratification)。再者,專注於技術跟表現的性將造成大家都在追求類似的性,因此失去性關係裡的溫柔、親密與關照等特質。
最後,馬克思主義者主張,當我們過於追求個人的快樂,不同階級之間的大規模不平等則被忽視了;因此我們仍然無法擁有真正的性自由,除非我們獲得真正的個人自由(individual freedom),而這根本不可能在資本主義的世界裡實現。因而,消費者導向的經濟模式(consumer-oriented economy)已決定性地形塑了當代的性的態樣。
消費資本主義(consumer capitalism)擁戴一種「性是自然的」的觀點,將性放在公領域中,創造新的性產業,並彰顯性的選擇及愉悅。資本主義式的性文化擁戴「寬容」(tolerance),但它追求更加開放的性只是為了用「性」來賣東西,把個人連結到消費主義,並轉移人們對階級落差和政治行動的注意力到自我實現及自我滿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