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亞運｜追蹤曹星如轉戰業餘拳擊的五年 首次剖白人生淚與痛
採訪生涯試過幾遍，聽到受訪者啜泣，內心跟着流淚；
但跟着嚎哭，倒是第一次。
曹星如流淚並不是新鮮事。只要感動到他的，眼眶總會泛起淚來。鐵拳兇狠的他，內裏溫和敏感，那些很可愛的哭臉源於簡單、真摯的心。
但，那天，他的哭泣是苦入心坎。
是五年堆積來的一些苦澀？某種失望？一點愧疚？還是，只是一堆雜念？
「很多東西不想講。」星如苦笑，拭淚，忍着抽泣。
採訪：葉詩敏、楊宇翹 攝影、影片：楊宇翹
【導讀：曹星如2018年宣布告別職業生涯，轉戰業餘拳擊，我們從當時開始追蹤記錄曹星如的點滴。然而一場病毒帶來一個寒冬，彼此都錯過某些重要時刻之後，杭州亞運前，我們再次聚首，在淚水與痛楚之中，繼續一起尋找人生的答案。】
2019年1月，我們坐下來聊聊。說起拳擊、談到過去，星如興奮如舊。
2018年底，星如在一場本地表演賽戰勝台灣21歲新星江奕宏，賽後正式宣布告別職業拳擊，轉戰業餘界別。
四年後，我們再對話。
「是快五年了！」星如隨即打斷我，他數數手指，說肯定是五年。
的確，無人夠他清楚這五年的一切。
宣布轉打業餘後，星如的首個目標是東京奧運，奈何由打慣職業賽的10回合以上，轉到業餘3回合的快速戰，「跑半馬」變「衝400」適應需時，業餘初段已是一個挑戰。
2019年的他相當專注，拳擊訓練、加強體能、拳擊好友輪流與他對打、跑步練耐力……一切都是為了一張奧運入場券。
踏入2020年，決定參賽資格誰屬的奧運外圍賽進入倒數階段，然而世界忽然「病了」，其後賽事因疫情關係由武漢移師約旦。出發前，星如在機場亦特別提到比賽關鍵就是速戰速決，不能再慢熱。
「一開始接觸就要入局，因為輸一局就要連追兩個回合才可以贏 ，自己就會處劣勢。」
打了三場資格賽，關鍵一戰正正未能入局，星如錯失直接取得奧運席位的機會。賽後第一句，他由衷說：「對不起。」
原本還有遺材賽這個爭入奧運的最後機會，但比賽因為疫情而取消，星如無緣奧運後，也打了世錦賽、全運會和一些國際賽，但都落敗收場，從前的賽後勝利感言，換成一句又一句的「對不起」。
腦海裏，開始泛起種種雜念。
「硬係唔知驚啲咩咁。平時練習，明明所有東西都做到，但一去到比賽，站在對手面前，感覺好多條繩拉住自己，什麼都不暢順。」星如試圖尋找狀態低沉的答案，惟一直徘徊在「以前唔係咁」的漩渦。
「究竟向前定向後呢？」
「唔前唔後、唔前唔後，企喺度唔知做咩。」
「有時諗，係唔係自己老咗？」
「抑或我不適合打業餘？」
「身邊嘅人又話我得，自己又覺得自己唔得。」
每次從擂台下來只有無力感，面對自己頓時變了自虐。五年來，掙扎愈來愈多，拳擊愈來愈重。
「業餘拳擊比想像中困難嗎？」我問。
「唔……都難㗎……由未真係開始轉時，已有無數咁多說話話緊我啦……」
呼一口氣，他哽咽。
「有時有人話我『縮沙』，我想向別人證明，我盡力做我自己……人們說業餘沒能選擇對手，所以場場都輸，又講得幾有道理，我現在真的場場都輸，但自己還未做得好，想做好一點，就是簡單一點、做好一點，就是做極都做唔好。」
再次說起拳擊，已沒有五年前的興奮。
從三十出頭到36歲這五年，曹星如今天斷斷續續落淚，直刺入心。
他說「好多條繩拉住自己」，怕輸？處理別人的期望？Haters？
我們把時間點稍稍推前，回到2017。
那年，曹星如打了職業生涯第22場比賽，對手是日本的前世界冠軍河野公平。
那場比賽對我們是震撼的。除了因為會展坐着8000個現場觀眾的墟冚，也因比賽期間與對手意外撞頭，曹星如的左眼腫得像乒乓球般大，又紫又黑一大片。
12個回合的比賽止於第7回合，市民、藝員、連登仔，人人討論憑點數得來的22連勝是否公平。一場熱血無比的比賽，留下的只有嘈吵紛擾。比賽之後，曹星如立即送院，上載一張身穿病人服、包住左眼的醫院病房留影到社交網站報平安後，直到2019年，他才願意透露更多。
「到了醫院，先自拍給太太報平安，當時我仍未知自己有事，只知道左眼腫了一個雞蛋，未能即時照片檢查。那天晚上，我完全不能入睡，即使閉上眼，但左眼長期感覺有人用力壓着，同時好像開了燈一樣。其後醫生解釋，因為眼球充滿血並壓着背後的感光神經，然後所有感光『著晒』。」
向來樂觀的星如憶述，那時候回家休養等待消腫才到專科檢查，惟終於「開眼」的一剎，左眼視線是一片朦朧。
「醫生又提到最壞情況嗎？」我好奇問。
「他有提及一句，有可能會盲……嘩，嚇親。」星如直言，那刻他才知道恐懼。
自己倒是不要緊，但不可能不顧及家人。當太太總是放任他上擂台，「人冇事，返到嚟就得」；那一場，卻是他最接近「人有事」的一次。
這場意外，除了令曹星如接近失明，撞頭的一剎亦留下陰影。
「當對手的頭衝過來，我就會怯然後縮，腦海提醒自己要保持距離，不可以撞頭，但一進入保持距離這個Mode（模式），就變得超被動。」他下意識與對手拉開距離，連教練看在眼裏都沉不住氣問：「你好驚佢啲拳咩？你都唔係真係諗住打。」
其實他不無想通的一刻，就是東京奧運外圍賽8強面對世界冠軍米薩夏利諾夫一戰，他力戰三回合以點數落敗，「對住世界冠軍，輸咪輸，反而就放盡，放鬆就去得盡」，他一直努力尋回那種心無雜念的感覺，卻徘徘徊徊到現在。
「怎樣才能放開一切，不去多想？」星如問道。
那天，我們卻沒有答案。
揪心的哭泣，至今依然徘徊在我腦海。
靦腆、簡單、率真，一個原本只愛打機動漫的曹星如，背負着的實在太多。
「你還愛拳擊嗎？」
「愛。」
不要苦惱於自己的苦惱，別因苦惱而難堪，
別容許苦惱完全侵蝕自己，
苦惱就像那時候朦朧的左眼，霎時掩蓋了更大的事，
你，大於你的苦惱。
就如拳館牆上掛着拳擊電影《Creed III》的海報，上面寫了一句，「You Can’t Run From Your Past」。
因為愛，所以痛；你今天掙扎，因為在堅持。過去還有對錯可言麼？放下，是一課終身學習。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