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足日與夜.茹子楠︱走過厭食症的死亡邊緣 面對那個失敗的自己
「心魔原來比死更恐怖」,出自23歲的茹子楠口中,好像有點格格不入。你也許會問,這個踢波的小伙子,有資格說出這番話嗎?
他有。
茹子10多歲就患過厭食症,心臟連跳動也乏力,半隻腳踏入鬼門關。在死亡邊緣,他鼓起勇氣面對自己、在鬼門關前把自己拉回來。
說真話、承擔過錯,不是人人做到;但茹子沒把軟弱一面收起來,大方承認曾經在外流葡萄牙時捱不住。他也許會受到批評,卻至少對得住自己;而認清不足,方有進步的「資格」。
茹子的目標很簡單:「我想做一個用心的球員。」大家又看得到他的用心嗎?
攝影:黃寶瑩
一說到「茹子」,外界總會提起其伯父、愉園名宿茹健德,有指茹子是受對方「薰陶」才接觸足球。記者好奇,事實真的如此?
茹子答得直接,沒有隱瞞,「我覺得爸爸才是最影響我的人,他只踢過業餘比賽,受過重傷,也不出名,但背後幫我、支持我很多。」
小時候家住西營盤,茹子3歲時剛懂得跑,就跟父親到鄰近的佐治五世紀念公園玩,看到別人踢波,自此「一見鐘情」,「這個球場陪伴我很長時間,是一個回憶。」
球場處於半山,抵達前先要經過一大段斜路及梯級,記者行畢已喘氣,心想,茹子有力的雙腿也許就是這樣訓練出來的。
在爸爸推動下,茹子很快加入了由幾位家長合資創辨的「小南國」,戴偉浚、陳俊樂及梁諾恆等都是他隊友。球隊會聯絡港粵教練,每年暑假四周出外集訓,茹子約10歲那年,便已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隨隊到內地比賽。
現在回想起來,茹子仍「猶有餘悸」,因為他怕輸。
那時候小南國於香港同齡球員中略有名氣,在Nike五人足球賽中亦得過獎,但跟內地球隊比賽往往慘敗而回,是被大炒雙位數那一種。
「一開始是聽到他們的名字——燕子崗(體校)就會驚,驚輸、驚被蹂躪,會因此而很不開心,整場波都覺得很漫長......」
射完波一定要衝向門框,這就是決心的表現。
慶幸在小南國,茹子遇上了足球路上的「貴人」,年小他一直沒有過問其全名、以「劉指導」尊稱對方,「他教識我做人,場內場外也會好好指導,所以才叫他『指導』。」
劉指導與其他教練的分別,在於「用心」。他會不厭其煩,把每項細節詳盡解釋;放棄私人時間,提點球員改正犯錯;也不偏不倚,關心安慰每位球員。「他說踢波也一樣,不是用腦踢,是用心踢。燕子崗能力縱比我們高,但我們能用其他方法補救。」
忘不了的劉指導 他是貴人也是遺憾
對方的教誨,茹子仍記得一清二楚,惟最難忘的是這句:「射完波一定要衝向門框,這就是決心的表現。」之所以刻骨銘心,是因為劉指導早在7年前因肺癌離世,茹子卻無法見對方最後一面,留下遺憾,也成為心中一根刺。這份感受他一直藏在心底,冷不提防被問起,他「嘩」了一聲後便語塞。
他回過神來,聲線帶點顫抖:「知道消息時很不開心,他幫了我的足球生涯許多。現在覺得他在天堂望住我踢波,每次練習、每場比賽他都會知道,所以要一直用他教的方式,用心去踢。」
茹子沒有送劉指導最後一程,有他的苦衷——當時他也身患重病。
那些年的茹子足球路走得順暢,又當上了港隊青年軍隊長,他逼自己變得更好,壓力卻使他誤信網上「健身」方法,過份執着吃下肚子的卡路里,日算夜算之下,患上了厭食症。
食量不足、營養不良,茹子當時心跳急劇減慢,最誇張時只得每分鐘約20多次,遠低於正常人的60至100次,虛弱得可以致命。醫生怕茹子會隨時在街上暈倒,勒令他必須暫停踢波及學業,住進醫院。
他最初不以為然:「聽到(患病的)消息後覺得無可能、無理由、不相信,因為我一直認為這種方法會對我好。」第一次入院後數個月,病情沒起色,茹子未待完全康復就出院,結果很快又「出事」。
再度留院,這一次卻改變了他的想法、甚至是人生。
要戰勝厭食症 先要戰勝自己
厭食症是跟心理相關的精神疾病,治療方法分很多種,也可多管齊下。茹子除了見營養師改善飲食習慣,也得到醫生、護士跟家人的陪伴及開解。雖然這病可透過藥物控制焦慮、抑鬱等精神問題,但最重要的一環,是「心病還需心藥醫」——透過心理輔導,承認自己的思想謬誤,再加以糾正。
可能是跟金牛座硬頸固執的性格有關吧?茹子自小每做一件事,就一定要親自完成,這次也特別堅定。他告訴記者,那時並沒依靠藥物,「我想靠自己。」而這覺悟也跟足球有關。
心魔其實比死更恐怖,我一定要戰勝它,重返球場。
當年一眾1998、1999年出生的香港球員歷史性勇闖亞洲足協U16錦標賽(亞少盃)決賽周,被媒體譽為「黃金一代」。適齡的茹子因病未能參與在港舉行的外圍賽,只能在病床上看直播,卻見證了這一幕。
「有隊友入波後舉起了我的波衫。我發現,原來他們沒有忘記我。心魔其實比死更恐怖,那一刻,覺得自己一定要戰勝它,重返球場。」
面對自己要勇氣,坦誠認錯更需膽識。雖然醫生要求的只是一個簡單的答案,但那必須發自內心,自欺欺人的話根本沒有意義。這不是人人做到,也來得重要,因為人如果沒有辦法承認自己犯錯,一直把錯誤歸咎於他人,又何來進步呢?
失敗不可怕 要勇敢面對
「你的心臟現在沒問題嗎?」記者好奇。
「我也不知道。」茹子說得淡然,但其實他每季季前身體檢查,再像當年一樣量血壓、望着自己的心電圖,他也會擔心,腦海會浮現昔日片段。他指指自己胸口,「驚入邊唔同咗,但每次都過到關。」
茹子雖怕,但從不掩飾自己的軟弱,他選擇對自己及別人誠實,再告訴大家一個從未說過的故事。
2019年外流葡萄牙,是他另一次自我掙扎。
「完全不習慣。不懂葡文、跟隊友溝通不到,他們就不會傳球給你,場上只能單打獨鬥。」
「每日就只懂坐Uber到球場,練習後自己回酒店,不熟悉周圍環境;煮飯也是自己一人。」
踢了一場菁英盃就入選大港腳、省港盃射入「世界波」捧盃、21歲有機會到葡甲見識,在香港球迷看來,外流的茹子順風順水,應該好好享受罷?但外流這回事,又豈只關乎足球。
遠在葡萄牙的茹子,因適應不來,漸漸失去對足球的熱情,訓練只求「交功課」;時差關係,他無法即時跟家人分享感受,往日住院的孤獨感又來襲。
他也不是沒有努力過、克服過,他用跑步紓緩心情,每次不開心就跑同一條路,跑了不記得多少遍;有一晚凌晨,他睡不着,又去跑,因寂寞鼓起了人生最大勇氣,「我平時很『摺』,但那時很想有樣東西能陪伴我......所以見到流浪貓便想帶牠回宿舍。」
茹子嘆了口氣,那隻小貓最終沒有隨他回家。按原定打算,他要在葡萄牙待兩個球季,強裝成熟的他,本想硬著頭皮咬緊牙關捱過去,但後來,還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旅程歷時僅半年便倉促結束。
「別人說若我留多一、兩年可能會進步,但其實我90分鐘可能也觸球不足10次。這令我應有那團火熄滅了,我不想把足球當是一份工而已,這樣很不尊重足球,我想把熱情找回來,但我在葡萄牙辦不到。」
我承認我受不住,與其傷害自己,何不對自己好一些?我不想再逃避。
提起往事,茹子至今仍充滿內疚感,他連聲抱歉,認為自己辜負了球會高層,甚至球迷期望;但也許這才是他最忠於自己,也是對個人發展最好的決定。
「未試過的人不會知道有多苦、多不開心,我承認我受不住,與其傷害自己,何不對自己好一些?我不想再逃避。」
「可能我當時捱得過會很成功,但,唉......已經做了決定,起碼我試過,若繼續後悔,只會有負面影響,倒不如做好一點,跨過去吧。」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對失敗的自己。
踢波要夠膽 做別人不能做的事
闖過一個又一個難關,就連死亡邊緣也走過一趟,茹子的「膽」就是這樣鍛鍊出來。難怪今季他轉踢右閘也得心應手,跑上跑落、助攻助守,面對洋人後衛也敢於盤扭突破,踢得甚至比外援翼鋒更出色。
「香港球員很內儉,不太show off(展現自己),但在外流時發現,獨食也可以是優點,因為球員要向教練或經紀人表現自己,就要入球或助攻。傳球,等同把機會傳給別人。」
傳球,等同把機會傳給別人。
其實茹子的光芒,不在於轉不轉型,而是他場上那份「我就是主角」的自信,正是其他新一代華人球員所缺乏的。他不諱言自己初時跟其他華將一樣,總很自然地把球傳給外援,「擔心自己做得太多影響球隊、被人罵,但其實不用怕,自己想怎樣就怎樣。」
他引述球隊韓國籍前體能教練裴鋕垣的一番話,時刻警剔自己要做個有價值的球員。「每一球都要向前,因為傳後,其實每個人都做到,不需要你去做。多嘗試、做個有膽識的人,成功的話你就是唯一。」
傳後個個都做到,多嘗試向前、做個有膽識的人,成功的話你就是唯一。
茹子自信的眼神再次出現,我問他,哪接下來有什麼願望?
「不止我,希望我們這一輩能成為劉指導眼中『用心的球員』」。
相信劉指導在天之靈,看見這時的茹子亦會感到安慰。
而茹子也令我們相信,只要敢於承認自己不足,在場上沒後顧之憂地放手一搏,這班香港曾經的「黃金一代」肯定也能找到出路,甚至接下香港隊的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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