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舞・Break Dance|B-boy Think:霹靂舞是一齣起承轉合的電影
迷失的邊青,對讀書不感興趣,缺乏人生方向,原以為就此混噩一生,後來透過街舞發現人生不只一個可能性。
驟看是一如既往大路街舞劇情,無甚驚喜,但故事勝在熱血,15年前被外展社工在街邊「撈」回來的「爛仔」,成了香港霹靂舞(Break Dance)奧運代表。
B-Boy Think說,他的人生大概可以拍一齣戲,「但這個故事不是悲慘的,是我怎樣藉跳舞走出傷痛」。
B-Boy Think告訴我,Breaking就像一齣沒有句號的電影:「起、承、轉、合,把所有的情感投放在舞蹈藝術中,直至生命的結束。」
很文藝,很反差,我聽後心想,眼前B-boy變了個文青。但這就是他,沉默,卻藉跳舞表達自己的舞者。
註:如果你不知道Break Dance的故事為何出現,就一直看下去吧……至少看到2024年的巴黎奧運。
第一次看到B-Boy Think,是今年4月的巴黎奧運港隊選拔賽第一站。
比賽在觀塘某商廈一個約600呎單位內舉行,場邊熱身準備的B-Boy街頭打扮各有個性,與坐在觀眾席上穿著總會外套的中年職員相映成趣。這個有點違和的畫面,甚至是B-Boy被「精英化」,都是因着霹靂舞首次被納入巴黎奧運項目。
後來我發現,原來連名字都還未記住時,在選拔賽拍下的影片,不少都是B-Boy Think呈現力與美的舞動身影。
69個B-Boy分組角逐兩輪海選,再以總分排名躋身32強打起。整場歷時近6個多小時的比賽目不暇給,單手撐地、頭轉、風車、背轉,每一下的舉手投足,旁人看着都充滿力量。霹靂舞者們各有風格,8強戰況已是勢均力敵。
那一站,表現亮眼的B-boy Think擊敗了68名選手贏了冠軍。第二站,他再贏得冠軍。因已累積高分躋身大獎賽而不用參加餘下兩站爭分,在比賽後留下了電話,再與他碰面,已是他準備出戰巴黎世錦賽前數天。
街舞・Break Dance|地下次文化登上奧運 跳出屬於香港的街舞
霹靂舞港隊選拔賽採用積分制,分為4回合;3回合後,最高積分16強將進入最後一回合即2022年1月舉行的大獎賽,最終選出6男6女代表香港角逐奧運資格賽。比賽分男女子13歲或以下、14至17歲及18歲或以上組別。
*B-Boy Think勝出兩回合後,以第一名取得世錦賽代表資格。港隊共派出2男2女,其餘包括B-Boy Four、B-Girl Lady Banan、B-Girl Lady Little。
被外展社工執回來的邊青:「我想學呢種舞」
相隔大半年,在排舞室探頭迎接我們的B-Boy Think染了一頭灰銀髮色,比黑髮時更添個性。我向他介紹攝影師,想起一直有疑問怎樣稱呼他:「其實我應該叫你Think抑或什麼?」他靦腆笑了笑說:「叫我驊仔。」
個性沉穩亦不多話的他領我們走入燈光微弱的排舞室,牆壁中間的綠色霓虹燈牌寫上「Good Job Brother」,那是驊仔的舞團名字。一首又一首中快板節奏的音樂響起,他與兩名隊友隨節拍舞動調整動作細節,懸空、定格、兩手交替撐地做風車打轉,近乎體操般的動作,吸引着我們的目光。
「好型」、「好勁」,驊仔當初抱着我們這般嘖嘖稱奇的心情,開始學習霹靂舞。
29歲的他自言「細個好曳」,差點入了黑社會,試過跟人去打架,是社會所標籤的「邊青」。因着終日遊蕩不肯回家,15歲那年,他被外展的社工在街邊「撈了返去」,問他有沒有什麼目標和夢想,當時着實漫無目的,直至遇上了霹靂舞,就如從裂縫裏照進來的光。
「有日在公園看到哥哥姐姐玩湯馬斯、頭轉,覺得好型好吸引。經過社工的轉介,知道原來這是Breaking,就同社工講我想學這種舞。」
就是這樣,跳舞喚醒了他的好勝與好奇心,也成為他前進的力量。「一開始學的時候已經知道是很難,但我性格喜歡挑戰。」
他有了仰慕的舞者,在YouTube看到在街舞發展領先亞洲的韓國B-boy好型,「好想超越他們」。
留意,是想「超越」,而不僅是跳得像他們般有型和勁。
此後他身上的每一克肌肉,都是為了口中的「 生命裏唔可以冇咗跳舞」。
生活的細節與人事物無意地挑動他創造舞步與想法,有時他會靜靜地駐目觀看路人,有時是發白日夢甚或放空,突然在腦海中看到一些畫面;也有時是看電影的時候,畫面與感受刺激他的想法。舞蹈求動亦求靜,靈感出現在零碎的日常。
B-boy Think的獨特風格與魅力,隨年月逐漸成形。
「Think」,沉靜的他總愛想東想西尋找靈感。
YouTube自學死練爛練
我好奇那些風車、湯馬斯迴旋等高難度動作怎樣由零開始,驊仔直言:「冇㗎,死練爛練。」
驊仔的家境不太好,當時跟跳舞老師學了兩個月後,便未能再去上課,「上YouTube自學,停下播下、停下播下」。
4步、6步、排腿、凌空轉動、定點,全都要靠自己看着細小的螢光幕摸索,十多年前的網上哪來那麼多外國跳舞片,畫質又哪來高清,「其實有好多小技巧你都睇唔清楚」。
停下播下、停下播下,不停跌,不停練。
「那你的領悟能力很高。」我說。「其實不是,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天分,純粹是比其他人用的時間多。鍾意挑戰嘛,什麼都練。」他謙虛說。
「死練爛練」,練習大概是武器的一種,在領悟到技巧前,就是一遍遍的練習,熟就能生巧。
受傷反練出獨特「迷宮」風格
喜歡挑戰,初學霹靂舞頭幾年便受了大傷,他貪得意走去學空翻,膝頭半月板韌帶撕裂,「唞了差不多半年,但其實那半年我是沒有唞過。」他的所謂「唞」是「右腳唔用得我就唔落右腳囉」。
想起第一站奧運選拔賽,他脫了鞋子紥住腳踏上頒獎台,原來決賽前已右腳拗柴帶傷上陣,還贏得冠軍。「即你練到兩邊腳都用到?」我問。
「係呀,我覺得Breaking最好玩的地方就係呢一樣嘢,個創意係睇你自己諗唔諗到。」
每次受傷便想辦法避開受傷位置練習,卻因此想到其他新動作,也竟練出自己的風格與招式。
「我最強的招式是我自己啲穿手穿腳的動作,我自己個Style比較似『迷宮』,因為穿來穿去,就好似迷宮要找出口。」
他以前比較喜歡大動作,惟因為一次右膊受傷便需要轉風格,「我要唞但我又唔想唔郁,YouTube開始愈來愈多片時,看到美國、德國好鬆筋的B-boy,就被他們啟發了」。
霹靂舞=叛逆? 卻充實他人生
然而,家人也曾因街舞叛逆的刻板印象而抹殺他的努力,「他們覺得好學唔學,喺地下轉來轉去,污糟之餘,是壞人才會跳」。
驊仔逐漸跳出成績,以往跟不良少年去打架的挑戰精神和「Battle」都留給霹靂舞,其堅持的身影亦打動了家人,「因為他們知我讀書不認真,做什麼都三分鐘熱度,唯一見到我跳舞是堅持,就叫我繼續去」。
驊仔在中七畢業後便全職工作,下班就投入跳舞,這種日子眨眼便過了十餘年,訪問的那個星期五晚上,也如是。
被鏡頭對準的他動作華麗剛勁,需付出相對的體能和爆炸力,每跳完一小段,驊仔便氣喘吁吁的蹲到一旁看隊友練習,數分鐘後又再在地板翻滾。工作後排練兩三小時是日常,他說:「開頭是好累的,但慢慢習慣了,那種累是⋯⋯覺得充實。」
由霹靂舞是逃離社會樊籠的一個出口,到真正成為人生目標,是跳到第七年的時候。當時22歲的他,開始在本地比賽和圈子跳出名堂,從主流目光與掌聲中獲得肯定。
「那時覺得人生要有目標,同埋開始我想衝出香港。」
一個一個的冠軍,一步一步向目標前進,豈料兩年後,命運一腳把他踢回原點。
2016年,放棄霹靂舞的念頭第一次在腦海萌生。
那年,父親病逝,爛賭的母親留下債務出走。
「我焗住成日被人騷擾,因為上嚟收數,所以我就搬走。要交租,放工後又去做兼職,開始好大壓力,就想放棄。當時個人太累,累得不想再去做其他事,那是我最接近放棄的時候。」驊仔回憶道。
被低氣壓籠罩,睡不着、跳不好,周遭發生的事看不順眼,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掙扎、質疑,跳下去,意義何在?
他忘不了爸爸臨終前的一席話。
父親最後的叮嚀:做對的事
最初他去學跳舞時,爸爸只淡然表示「玩吓就好」,早出晚歸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家,以為爸爸毫不關心,其實默默看着兒子努力的身影。
爸爸離世前,叮囑他「做對的事,壞事唔好做」。
驊仔回想爸爸留給他的最後一課:「他說人生做咗咁多年,到頭來得到的是一身病痛,好後悔當初沒有時間與我們相處,如果有機會他一定不會只掛住返工,所以希望我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叫我努力學習做人,珍惜愛自己的人。」
後來,他信奉的主,還在逆境的轉角處,安排了他與現任女朋友相遇,「她一直扶持我,她知道我很喜歡跳舞,不想我放棄。」
他重新投入跳舞,音樂一響起、身體一擺動,享受音樂的時候,煩惱都全消了。「淨係諗住跳舞,無意中出完一身汗時,覺得有咩就瞓醒先算啦。」
在困身於迷宮中黑不見光的一段日子後,光,又從裂縫裏照進來。
這一次,再沒有離開過;光明是,跳舞也是。
「我想在亞洲佔一席位,啲人會記得我,知道香港有這一個人。」驊仔堅定說。
他勝出兩站奧運選拔賽後,以排名第一代表香港出戰12月4日的巴黎霹靂舞世錦賽。不諳行情的我直問眼前本人「其實在香港是不是已很Top」,他謙虛說:「其實好多人都Top,但沒有參加奧運選拔,我覺得如果可以代表香港去一次奧運,是值得去試,我不想令自己後悔。」
「做對的事」,腦海內再響起這句話。
霹靂舞被納入下屆巴黎奧運項目,改變了街舞的可能性,慢慢撕下叛逆、非主流的標籤。驊仔作為霹靂舞者,The Time Is Now,為本地霹靂舞、為自己,也是時候踏出這一步。
街舞舞者的獨特風格,難以以評分定高下,因為跳舞從來沒有標準答案,驊仔坦言跳舞本身就是很主觀的事,「每個人睇嘅嘢都唔同」,因此他亦不太執着輸贏,「就算覺得自己是贏,就算輸了我覺得都不緊要,好多舞者都是這樣想的,最重要那一場盡了力,享受過程。贏就得一個,但輸了的也可以很出色。」
說得漫不經心,其實他在年少時也曾經看重輸贏:「但人愈大,想法和看法不同了,最緊要享受大家一齊跳舞。比賽還比賽,大家鬥舞時都有團火,但完了比賽一起看其他人跳舞,其實很開心。」
你說一件事是沒前途時,已經給了自己藉口去放棄。
由街頭跳上奧運舞台,比滑板更非主流的香港霹靂舞者也終於被看見。
「多了人學Breaking,但因為我們早幾年開始已斷層,現在不是二十幾歲跳,就多是七至十零歲跳,中間十幾二十歲的就冇咗。」身在小城,限制了想像力,有許多事情想做,也有許多事情無法做。不過驊仔深信從零到有再到成熟,是漫長的過程,而推廣與培訓是最關鍵的。
可是,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掙扎,世俗帶刺的標籤總讓舞者傷痕纍纍,放棄可以有一百個理由,比如是在香港跳舞「冇前途」。
「我覺得如果話跳Breaking沒前途,就做什麼都沒前途,因為你說一件事是沒前途時,已經給了自己藉口去放棄,那其實你做什麼都可以很容易去放棄,如何堅持才是最重要。」
的確,15年來他曾有很多可以放棄的瞬間;
膝頭半月板韌帶撕裂、爸爸病逝、母親欠債出走;
也曾組過不同的舞團追逐夢想,卻因錢銀利益爭吵;朋友關係破裂,隊友一個一個離隊。
碎了一地的自我與夢想,他逐片逐片拼湊回來。
終於,他由被標籤的「爛仔」,成了香港奧運代表。
驊仔覺得自己人生大概可以拍一齣戲,而這個故事並不是悲慘的,「如果講慘一定大把人慘過我,跳舞讓我從傷痛中走出來、令我成長,其實這個世界都不是那麼灰」。
霹靂舞為了起承轉合的呈現,每個起動和準備動作,都為Powermove顛峰一刻而鋪墊,一組動作的完成,又即將為另一難度動作準備,生生不息。
以B-boy Think為主角的一齣戲,故事的鋪陳,高潮迭起的衝突,都是為了在3年後巴黎奧運的Powermove而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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