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瞭望台】庫爾德百年坎坷 洗不掉的獨立意志

撰文:陳冠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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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阿扎德,我是塞利姆馬拉的孫。我祖父有着不錯的幽默感。他經常說他生在一個自由國度,稱自己為庫爾德人。然後奧斯曼人來到,跟祖父說『你是一個奧斯曼人』,所以他就成為了奧斯曼人。在奧斯曼帝國倒下後,他成為了土耳其人,到土耳其人離開後,他又在馬哈茂德(Sheikh Mahmoud Barzani)的王國內變回庫爾德人。然後到英國人來臨,祖父變了英王陛下的子民,更學了幾個英文字。」
擇自《我父親的步槍:在庫爾德的童年》,辛納薩林姆(Hiner Saleem)著,2005年出版

以上回憶錄正好描述庫爾德人自19世紀末以來,在沒有國家之下政權幾經易手的歷程。百多年來庫族人每次爭取獨立,總是難逃失敗、被打壓的命運。自古以來,庫族人從未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獨立國家,今天在伊拉克境內的自治,已是庫族人權力高峰之一。

當年庫族人在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哈卡里省(Hakkâri Province,位於今日土耳其最東南端)揭竿起義。(Getty Images)

伊拉克庫爾德人爭取獨立的起點或要數到1880年。當年庫族人在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哈卡里省(Hakkâri Province,位於今日土耳其最東南端)揭竿起義,當時庫爾德反抗領袖烏本多勒 (Sheikh Ubaydullah)要求,在奧斯曼帝國與波斯卡扎爾王朝之間,建立庫爾德國。

庫爾德人產生建立民族國家的情緒,與奧斯曼帝國內的形勢息息相關。西方思想傳入帝國,全國上至蘇丹,下至平民都希望重振被稱為「歐洲病夫」的國家。其中一項影響最深的就是民族主義,國家層面出現「奧斯曼人」的概念,希望改變帝國多民族、組織較鬆散的特性。但各民族也有自己的盤算,尤以「青年土耳其人」(Young Turks)於1908年的政變出現後,土耳其人發展出自己的民族主義。

庫爾德的名門望族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也學着帝國知識份子,開始塑造庫爾德民族主義, 1898年開辦了第一份庫族報章《庫爾德》(Kurdistan),內容主要是傳遞庫爾德文化及民族運動的資訊。這是庫族人尋找身份認同的開端,後來區內各主要城市的庫族精英,也走上這條文化建國路途,着力組織民族力量。

可是民族主義開動的歷史快車不等人,庫族人還是跑得太慢,一場大戰把尚未成熟的庫爾德民族主義運動推向沒落。英法兩國瓜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落敗的奧斯曼帝國,由戰爭英雄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urk)率領的土耳其民族主義運動達到高峰,在小亞細亞建立土耳其,庫族人卻四面受敵。

1916年,著名的「賽克斯-皮科協定」(Sykes-Picot Agreement)將中東地區劃成A、B兩區,A區由法國管治,B區則為英國地盤,庫族人大多聚居於今日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及敘利亞交界,從此被劃分線相隔。A區有伊拉克庫爾德政府所在地艾比爾,以及今日引起領地爭議的辛賈爾;B區則有地方政府第二大城市蘇萊曼尼亞(Sulaymaniyah)及基爾庫克。英法之間為了方便接管土耳其人留下的空缺,無視原居民的意願重劃邊界,同時影響着庫族人的命運。

英法兩國瓜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落敗的奧斯曼帝國,由戰爭英雄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urk)率領的土耳其民族主義運動達到高峰,在小亞細亞建立土耳其,庫族人卻四面受敵。(Getty Images)

自治之路 成也英國敗也英國

在辛納薩林姆的回憶錄中,祖父在這數年間經歷着民族的高峰與低潮。英國人初進入美索不達米亞時並沒有周詳管治計劃,對庫爾德族問題也沒有任何明確處理方案。在缺乏管治人員及軍人的情況下,英方採取間接方式管理英屬美索不達米亞,庫族人因其實力得到一定的自治權。讓庫族得到英方特別關照的重要人物,就是書中祖父所提到的馬哈茂德,他亦是早期英庫關係裏最關鍵的人物之一,甚至到了現在仍被視為庫爾德領袖的榜樣。馬哈茂德是卡迪里蘇菲主義教團的領袖,也是一名地主,在庫族有極高地位,能號令當時區內近所有的庫爾德部落。為了達成庫族自治的夢想,他早在一戰前就尋求歐洲列強協助,希望他們能把土耳其人趕走,卻飽吃閉門羹。

馬哈茂德在一戰率領庫族軍隊為奧斯曼帝國出戰,但在戰事間察覺到國際形勢變化,看出美國總統威爾遜(Woodrow Wilson)的「十四點」及俄羅斯革命,為帝國內非土耳其人帶來機遇。於是他一邊與英方預先接觸,另一方面在境內籌組政府,使庫族有足夠實力在B區爭取較高自治地位,成為英國對抗布爾什維克政權的助力,同時以管治成效說服法國放棄 A區庫爾德,為英國帶來更多經濟利益。

好景不常,英方殖民人員變動極多,最後民政專員威爾遜(Arnold Wilson)為庫爾德的自治模式劃上悲慘句號。他認為,應將美索不達米亞及庫爾德變成由英國管治的殖民地,因此起了收回自治權的念頭。其他官員也因英國缺乏足夠殖民地文官而被換上職業軍人,他們基於宗教、經驗等原因,害怕馬哈茂德的成功引發其他民族爭取自治。

這種不安蔓延到庫爾德一方,終在1919年激發起義,最後卻不敵英軍,失敗收場。然而,庫爾德要求獨立的聲音亦正式發展為一個地區問題,但機會屢被地區形勢及列強奪去。1920年,作為一戰後和約一部分的《色佛爾條約》(Treaty of Sèvres),原訂「承諾」庫爾德獨立,但由土耳其民族主義者控制的奧斯曼帝國反對,最終條約胎死腹中,由1923年簽訂的《洛桑條約》取締。列強對庫爾德的承諾在條約中隻字未提,而庫族人早期尋求獨立的冒險亦告一段落。

「接着,英國人創造了伊拉克,祖父又成了伊拉克人,但『伊拉克』這個新字,就成了他一生的夢魘,到死前呼出最後一口氣時,他從未以身為伊拉克人為榮,他的兒子,亦即我的父親希羅亦一樣,但我阿扎德,當時仍是一個小孩子。」

不同國家的族人走上不同道路

中東版圖由《洛桑條約》開始固定下來,庫爾德獨立的種子則落入不同國家,但每顆種子如辛納薩林姆的祖父、爸爸般,從未以所身處的國家為榮;面對各種同化政策,各國庫族人亦走向不同的命運。1946年,伊朗庫族人實現了首次的建國獨立,在伊朗西部馬哈巴德(Mahabad)建立共和國並得到前蘇聯支持,企圖在蘇佔區築起勢力範圍,從而在中東領土立足。可是不到一年間,蘇聯就不再支持馬哈巴德政權,伊朗庫爾德領袖甚至對自治還是獨立搖擺不定。他未得到人民全面支持,防務更由伊拉克的族人負責,最終共和國被伊朗軍隊擊倒,被巴列維王朝政府以絞刑處死。

這次建國經歷成為庫族人獨立象徵,至今仍烙在追求獨立的庫族人腦海中,可是追求獨立的熱誠在伊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德黑蘭經濟力量將境內庫爾德地區盛產的煙草換成金錢——革命前國王在當地以土地改革收買人心,革命後中央政府與庫族達成和解協議,使庫族從中央政府得到更多自治權。

敘利亞和土耳其的庫爾德獨立運動,則被各自國家冒起的民族主義吞噬,如敘利亞在上世紀50、60年代盛行的泛阿拉伯主義,消滅了庫爾德的部落政治。庫爾德人在敘利亞各地區都不佔多數,在潮流影響下族裔界線也變得逐漸模糊。他們放棄了庫族的傳統服飾,又開始學習阿拉伯文;在同化的影響下,敘國庫族人獨立意識不強,只在東北一帶較多庫族聚居的地帶有較強自治傾向。

據美國中情局於2015年估計,散落全球的庫族人數約有3,000萬。(Getty Images)

伊拉克庫族聚居增向心力

土耳其族人現在採取議會路線抗爭而非爭取獨立,這與政府的同化政策及多次武裝抗爭失敗有關。二次世界大戰前,土耳其庫族發動最少三次大型抗爭,至今還有庫族工人黨發動零星襲擊,但武力抗爭改變不了土耳其政府的高壓統治手段。土耳其庫族至今也不能穿着民族服飾,無論在公共還是私人場合,都不能使用庫爾德語;政府亦要求年輕庫爾德人服兵役及接受教育的過程中,也要用上土耳其語,以消滅他們獨立思想的苗頭。

據美國中情局於2015年估計,散落全球的庫族人數約有3,000萬,只有伊拉克的獨立運動開花結果。跟別國庫族人不同的是,伊拉克庫族在自治區內聚居有助增加凝聚力,可見伊拉克經歷多次政權更迭之後,他們的自治地位仍然得以保存。伊拉克王室被推翻後,經歷過卡塞姆(Abd al-Karim Qasim)軍事政權,以至抱持泛阿拉伯主義思想的薩達姆上台之後,庫族人成為巴格達政府認可的少數民族。雖然薩達姆在上世紀90年代曾動用化武屠殺庫族,族內各黨各派也爆發內戰,但伊拉克庫族向心力及對自身文化的維護,較其他國家更為強厚。

利用列強不和、地區版圖重組,以及國際形勢變化等機會發動獨立公投,這些與以往發動起義的時機沒有太大差別,看來就是重覆庫族人百多年來爭取獨立的歷史。他們經歷過馬哈茂德自治、馬哈巴德的獨立,豈會不明白「爬得愈高,跌得愈痛」的道理?他們未被從高處掉下的痛苦嚇怕,是因為相信爬到樹頂,才可以與其他民族看齊。他們的百年抗爭歷史本身也說明,身處國際強權角力場,他們的獨立之路仍然很漫長,特別是美俄等大國無意承認其地位,使他們進入聯合國的夢想依然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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