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傳志：《八十感言》

聯想集團創始人柳傳志作為改革開放時代成長起來最有象徵性的一代商業大腕，毫無疑問代表了上一代企業家所能達到的最高的歷史高度，他不僅會辦企業而且懂得做人，最重要的是能夠化敵為友，帶領中國最著名的企業一路高歌猛進，不僅親手推動了聯想上市，更成功地把一個國營企業MBO，成為中國企業家教父級的人物。

生於1944年的柳傳志，今年4月迎來人生79大壽（編按：中國某些地區有79歲過80周歲生日的習慣），近日內地網上高度傳閱一則名為《八十感言》柳傳志在80大壽生日宴上發言，文章情真意切，堪比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滿是對過往的追憶，將功成心跡娓娓道來，頗似柳傳志一貫風格。以下為《八十感言》全文：

2001年的時候，我57歲。因為感覺日子過得太快，我和龔國興計算過，假如我能活到80歲，一共有多少天？應該怎麼能讓日子過得更有感覺，更有嚼頭。總而言之，能不能讓時間走得慢點。

於是，我試圖記日記，還試著吃一口飯咀嚼20次，而且後面的日子是社會、公司、家庭發生的事猶如山呼海嘯，不能不讓人印象深刻。但這一切都不能打亂時間的節奏，23年，8395天就這麼一晃即過，如期而至。我已經在過虛歲80的生日了。

特別感謝控股的領導替我出面籌辦生日，感謝各位捧場。因為我自己內心也很重視這次生日。

在我40歲以前，人們是不注意過小生日的，主要是因為窮，沒有心思。1984年，我40歲的時候開始籌辦公司，根本就想不起來什麼叫生日。1994年，我50歲，國際電腦巨頭搶灘中國，公司內外風雲突變。一個重錘把我打進了海軍總醫院住院，哪裡想過什麼叫生日。2004年，60歲，聯想集團一方面研究是否併購IBM PC，一方面和戴爾發起了全面總攻，更想不到生日問題。2014年，業務上基本無大險惡，一切按計劃進行。我和聯想的同事們很愉快，很溫暖地一起過了70歲的生日，邁進了「古來稀」的門檻，誰知道這門檻不好過，生日晚會後不到20個小時，朱立南、寧旻、柳林一干人等突然約我談話，談話代表朱立南帶著一臉偽裝的笑容，非常非常和善地通知我，我得了肺癌，建議儘快手術。切除癌細胞的手術很成功，但康復很不成功。意思是說癌細胞沒有了，我右邊三葉肺都被一層硬殼包裹住無法工作，我成了一個有呼吸障礙的人。這超出了我的預料，不是個很舒服的事。帶著身體的不舒服，和這十年的坎坎坷坷又過了10年，我到了80歲。

我天生就思維活躍，又是個話癆，在敲下紀念人生八十歲木樁的時候，我該說點什麼呢？

我感謝上蒼在1944年讓我出生在中國，並允許我活了至少80年，這是多麼幸運啊！如果我是一個穿越者，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我會選擇哪一段？一根圍繞著貧困饑餓、戰爭殺戮、瘟疫流傳，而上下波動了幾千年的時間橫軸。生活在哪一段都會讓我心驚肉跳，讓我無法選擇。

如果我晚生30年，我將失去挨過餓的人和沒挨過餓的人吃紅燒肉時對比的美妙！文化革命開始那年，我正好大學畢業，22歲。我親眼看見過血肉橫飛的大打出手；名目繁多的政治鬥爭，關鍵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卻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但心中很清楚，難道就這樣了卻一生嗎？

改革開放的來臨對我而言，老實說並不是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一聲春雷宣佈開始的。那時候天天的政治學習已讓人麻木，人們關心的不是你說什麼，而是做了什麼。

改革開放的到來是混沌中突然出現了一道亮光，比如說大學恢復報考，跟著又一道亮光，比如說宣佈了四川省恢復了包產到戶。一道又一道的亮光連成了一片，東方有了魚肚白，跟著的就是一輪朝陽，噴薄而出！人們這才知道改革開放開始了，中國進入了一個新時代！

我天生就是個要做事的人，封閉著的鐵盒子被打開，我一下子就竄了出來，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號召科技人員辦企業，把科技成果變成生產力，我立刻沖了上去。沒有錢，沒有經驗，要過去的是不知深淺，看不見彼岸的河流。然而，有的卻是機會，讓我發揮人生價值的機會。我開始拼命地忙起來，張羅起來，渾身充滿了動力。今天年輕的創業者受到國家的鼓勵支持，有風險投資的追捧，有前人的經驗和教訓，這一切對他們來說，是如此的正常。就像人活著就要呼吸，大自然理應提供新鮮空氣一樣，這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嗎？這就是挨過餓的人和沒挨過餓的人對紅燒肉的不同感覺。它早已過時了，孩子們不太懂我為什麼老提這個，因為這不僅是我的深刻記憶，而且是鮮活的歷史的記憶！改革開放改變了中國歷史的軌跡。

1978年，我們一家五口住在一間低矮的20平米的棚戶裡。由於狹小，晾衣服的鐵絲下面就是做飯的蜂窩煤爐子，有一天我做晚飯時，頭觸碰了鐵絲，一隻晾在上面的襪子悠然飄下，掉在了正在製造冬瓜汆丸子的鐵鍋裡。我和龔國興大笑之餘，竟然認真地討論起來，這鍋湯是不是繼續上桌當菜。

老百姓窮，國家更窮。1979年底中國的外匯儲備是8.47億美元。我清楚地記得我們辦公司的1984年，包含4萬多員工，110個研究所的中國科學院全年的經費是8億人民幣。

改革開放40年後，中國的經濟發展是什麼樣子？無論宏觀數字或是個人感受，人人都知道，多說一句都是廢話。管它是彎道還是直道，中國就是一輛高速的車，嗖嗖地超過了前面的車。如果我早生十年，1934年出生，那1984年我50歲，估計要想創業就有心無力，只能當一名時代列車的乘客了。我是多麼的幸運啊！

在上個世紀的80年代、90年代，在全世界，你問任何一個有知識的人，影響社會發展的最重要的行業是什麼？絕大多數的人會回答Computer ！Computer的發展影響到整個社會各行各業的發展。電腦以至到個人電腦PC的發明，對人類文明史的作用和蒸汽機，電的發明可堪一比。特別是後來的互聯網，移動互聯網的產生都是在PC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由於命運的安排，我就在中科院計算所工作，自然PC行業就成了聯想奮鬥的行業。

為了各行各業的發展，1992年以後中國放鬆了對進口電腦的管制，外國電腦巨頭紛紛搶灘中國。中國電腦行業的領軍企業，長城0520 1993年宣佈敗北。弱不可及的聯想品牌面臨生死關頭。聯想集團毅然打破了原有的業務格局，組織了電腦事業部，由時年29歲的楊元慶掛帥，擔任了事業部的總經理，負責其餘部門的老同志盡全力支持，同仇敵愾，殺向前去！什麼叫全力支持？就是先鋒營的裝備、給養、激勵、業務自主權要遠高於其它部隊。

要知道，先鋒部隊的領導的資歷和職務低於其他領導，要求全力合作？在今天的企業是件很平常的事，而在當年，在一個中科院出身的企業要做到這點是多麼的不容易！今天回想起來，這些以大局為重的老同志委實令人尊敬。而電腦事業部不負眾望，充分發揚了敢拼敢打的精神和超常的聰明才智。經過五年的浴血奮戰，竟然一步步地戰勝了所有的中外對手。在2000年，以佔據中國市場28.9%的份額拔得頭籌。然後調整三年，在2004年的12月8日一舉宣佈併購IBM的PC體系，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幾乎沒有人看好這個蛇吞象的舉動。我的一個記者朋友明確對我說：「我鼓掌是為你們的勇氣，並不代表看好你們行動的結果」。

那麼結果怎麼樣呢？經過調整消化，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刺激下，聯想集團大發神威，連續搶關奪寨，終於在2013年登上了世界PC之王的寶座。在併購之前，聯想集團的營業額是29億美元，2022年的營業額是716億美元，為24.7倍，併購之前的淨利潤為1.4億美元，2022年是20億美元，為14.3倍。通過併購的手段，形成了一個由中國人指揮運作的大型國際公司，在規模的行業裡穩居世界第一的位置。無論怎麼說都是給中國人爭了光，爭了氣！

由於常年被封閉的原因，在1984年中國的電腦和發達國家的電腦相差之大到令人難以想像。1984年我第一次看見PC機時驚得目瞪口呆。

我們兩手空空，既沒有資金，也沒有經驗，還屢次被騙，我們就是靠出苦力，做貿易，懷揣著做出國有PC品牌的夢想，一分一分錢地賺，一分一分錢地省，終於在香港買下了一間生產主機板的小廠。在北京的郊區東北旺，第一台聯想名牌的PC就此誕生。為了一分一分地賺錢，50多歲的高級工程師蔡樹永為搬機器累的長時間直不起腰；為了1分1分地省錢，50多歲的甘鴻暴雨下捨不得坐車，掉在下水道中，幾乎喪命。

建立自己的品牌，建立自己的工廠，就是用汗水、淚水積累的資金建起來的。但這就是今天輝煌聯想建立的基礎，就是百億美金科研投入的基礎。連饅頭是小麥做的都不懂的人，遑論為什麼我們不直接吃第四個饅頭，那就是個笑話。

今天由於身體、年歲及各方面的原因，艱苦創業的老同志未能到場，讓我們向他們致以崇高的敬意！

1984年中科院計算所投資20萬元（人民幣，下同），截止2022年底，聯想歷年累計向中科院（包括計算所）上交分紅、股權轉讓及目前科學院仍持有聯想的權益合計242.39億元，總計增值了121197倍，年複合增長率35%。

聯想為國家積累了財富，為國家的經濟發展盡了綿薄之力，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能和聯想的同仁們並肩作戰，榮辱與共，為國家，為聯想，也為我們自己做出了卓越貢獻，是我莫大的榮幸。十幾億的茫茫人海中，我們能相識，相知，這是我們的緣分！

在和你們一起工作的時候，我肯定有誤判，有粗暴，有以勢壓人。我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地品評和反省。我誠懇地向有關的戰友道歉，並希望得到你們的寬容。

80歲以後我要細細地品評生活的樂趣。

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是做了正確的投胎選擇，成為了柳谷書先生、蔣秀珍女士的長子，而且熱烈恭喜柳傳欣、柳傳明、柳傳揚三位，做出了同樣正確的選擇。我們兄妹四人，以父母的言傳身教為準繩，都是正直的人，誠信的人，相親相愛守望相助。每年清明一起去掃墓時，面對慈愛的父親母親，我們可以自豪地說，沒有辜負你們的期望。

1967年12月我和龔國興，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是我的初戀，而且一戀到底。在火車站向西安揮手告別，我們手中只有一個手提包和一箱子書。沒想到50多年後，我和我的聯合合夥人竟然創下了如此紅火的一個大家庭。我那個年代的教養是不應當眾誇獎自己孩子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人的能力各有不同，但我的孩子都正直、善良、謙虛、孝順，他們是我內心無上的驕傲。每天晚飯是我和老伴溝通交流的時間，我們會笑眯眯地喝上一兩老酒，交流每天新發生的事，緬懷過去，祝福未來！

在各行各業（主要是企業界），我有許多熟人，相當多的朋友，而且還有摯友。喝著清茶，無話不談的君子之交是朋友；無論是德是才，做事做人都讓你覺得心生敬佩，雖然未必常聚，但心靈相通，這是朋友；做企業的合作者，從不相欺，以誠相待，來往多了，經過了考驗，這是朋友；風雲變幻，誰都有不順的時候，當大北風真吹透了你們家的草房時，朋友的一盆碳悄悄倒進了你的火盆兒，兩個饅頭遞了過來，雪中送炭，饑中送糧，這是朋友的情義。這種情義不停地用情、用心培育著，就有了摯友。不知道有多少人敢相信自己有摯友的？我就是一個。為此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道彩虹！

我以前常常想，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我都嘗過了，如果哪天駕鶴西遊已無遺憾。在我寫這份稿子的時候，我覺得人生著實美妙，今天在我敲下紀念80歲人生的木樁時，我還是應該努力爭取十年後再敲下一根紀念木樁，真能這樣，屆時一定和各位再飲一杯！希望大家給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