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安邦智庫創始人陳功:城市化如何顛覆世界(下)
雖然人與城市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各種關係,但鮮有人會認真思考:究竟是甚麼在促進城市的繁榮?我們對城市的理解缺少了甚麼?人與城市的本質關係為何?在不斷追求城市化的過程中我們又付出了甚麼代價?
上周五(8日),由安邦智庫主辦的「中國POD城市發展論壇」在成都召開。多年來,安邦智庫一直在努力探索適合中國城市的發展理念與系統解決方案。2017年,安邦智庫首席研究員陳功先生率先提出POD(Pedestrian Oriented Development)理念,即行人優先的城市空間策略和發展策略。論壇前不久,以「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主題的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具體到城市的發展與治理,也面臨着如何從器物到理念的「現代化」問題。
為了進一步認識和理解中國正在急速進行的城市化與現代化,01專訪了來自中外的多位專家、學者,由他們來解開中國城市化的「密碼」。本篇訪談對象為安邦智庫首席研究員陳功,曾著有《顛覆世界的城市化》一書,此為訪談下篇。
01:「危機三角」中,在解決經濟危機到城市化這個箭頭中,您提到「走出經濟危機或是在經濟危機平復之後,世界都會再度重啟資本規模更大的城市化浪潮,似乎別無選擇,絕無例外。」基於此,您提出了大致三個方向上的解決方案:政府擁有宏觀調控力對「税債和資本的大規模『報廢與中止』」;第二是世界福利化;第三是世界範圍內的貨幣改革。中國似乎在這三個方面都有些許努力。如中國在深圳城市建設中的努力、中國的「一帶一路」規劃以及中國貨幣的國際化。當時為甚麼會想到用這個模式來解釋城市化?已經在各個方面都有所作為的中國,當前有着怎樣潛在的「危機」?
陳功:我在《顛覆世界的城市化》一書中提出了「危機三角」模型,有一次我打開相關的書評,隨便看了看,發現很多人看不懂,無法理解這個模型。其實,這個模型並非是數學表達式組成的那種模型,而是一種結構化的認識模型,是一種體系性的認識框架。大家也會注意到,現在很多人都在談「個人觀點」,這個很正常吧,有話就要講出來,這就是觀點,但這種電視上、雜誌上、網站上的觀點,通常不一定是學術上的,學術上的觀點,靠得住的觀點,一定是體系化的,要能前後貫通,要能自洽與解釋。像這樣的學術性質觀點,而非博眼球的觀點,靠的住的觀點,最好是要能夠用結構化模型來表達,「危機三角」模型,就是這樣的一種認識世界的框架。
這樣的體系化表達,自然會有點難度,很多人看不懂,不能理解,很正常。從學術上講,我毫無疑問是一個左翼政策學者,因此我才會認為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體制,真的是存在一些根深蒂固的問題和缺陷,它並不完美,但又無法超越。所以,在這種體制軌道上,最重要的就是認識均衡的意義以及失去均衡的可怕。「危機三角」模型中的道理,實際現在哪個國家都沒做甚麼真正有效的事情,大家依舊在往危機的方向前進,只不過有快有慢。
「危機三角」模型,簡單說就是一個死循環。城市化,建設需要集聚資本,沒錢就去搶錢;城市化愈發展,資本集聚愈厲害,結果就是出現資本過剩;資本過剩,很容易導致經濟危機,也包括金融危機;走出危機之後,還是接着另一波的城市化,包括不同層面的城市化。這就是「危機三角」模型的定義和解釋,實際這是一個循環,只不過一波又一波在不同層面、以不同理由和口實的循環往復,這就是對於世界的一種認識。這個模型說着容易,但在現實中的表現,那都是驚濤駭浪,大起大落,完全是浪潮式的圖景。我也承認,這的確是有點悲觀主義色彩,但前景確實太微妙了,我實在樂觀不起來。
對於《顛覆世界的城市化》一書,我當時希望採用的是一種圖景式的表達方式,這樣能喚醒人們的記憶,貼近實際,比純理論的表達方式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思考。如果能夠做到引起人們的思考,我認為那就足夠了。
現實的城市,現實中的問題,太需要人們的認真思考了。我在書中提及的3種解決方法,實際都有點烏托邦式的,我在書中也是這樣講的。第一是政府權力的運用,那就是「報廢與中止」,實際是財政減記,一筆勾銷了,極端做法那就是戰爭,這個更簡單。第二是全球福利化,那就是撒錢,中國通過「一帶一路」也撒了點,但爭議很大,大家在網站上就看見不少。第三是,全球性的貨幣改革,解決貨幣過濫、過多的問題,現在有點苗頭,但同樣爭議很大。我是傾向黃金本位的,很多人說要搞比特幣。不過,爭來爭去,八字沒一撇,因為地緣資本主義的時代,說了算的是地緣實力,其他無論軟硬,都不算是真實力。美元實際就是一種地緣貨幣,過去的英鎊也是,有了地緣實力,才能推而廣之,這可能就大大超出了金融學所能理解的範疇了。無論怎樣,大家可以看到,現實只要與理念、概念一接軌,問題和衝突就爆發了,簡單的模型其實一點都不簡單。
回到現實中來,拿深圳來說,深圳僅僅是一個城市,城市命運不由它自己掌握。「危機三角」模型說的很清楚,危機很難躲的過去,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它現在可以過的比別人好,想出各種概念謀發展,但躲不過大危機。深圳的過去和現在,甚至將來都一樣,就是在競爭中發展,要爭取比別的城市好一點。發展到一定程度,比如人均財富水平接近或者超過發達國家了,那就要開始傾向於均衡發展,要追求均衡,城市發展政策不能太激進,挖空心思,追求永遠的高速增長,那是不切實際的,儘管它叫深圳。
「一帶一路」倡議,實際是符合「危機三角」模型理論的,但同樣存在矛盾和爭議,也正是這種矛盾和爭議的存在,導致「一帶一路」呈現出了階段性變化。開始是「新絲綢之路」,後來是「一帶一路」;開始時國內國外一盤棋,沿海和內陸一盤棋,後來是隻有沿海,沒有內陸了;開始是國家級的開放,大家一起「走出去」,解決產能過剩的問題,後來是基本都是央企才夠資格真能「走出去」;開始是全產業鏈的佈局,大家一起走,後來是隻有基礎設施一枝獨秀了;開始是「一帶一路」戰略,後來是「一帶一路」倡議了,「戰略」兩個字不提了。種種變化非常明顯,本來是奔着「福利的全球化」,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不但表明了「危機三角」的客觀效應和客觀存在,而且解決起來非常困難。
再來看看人民幣的國際化,應該說人民幣的國際化,有利於推動全球貨幣的改革,國際舞台上的角色多一個,聲音就多一個,但地緣資本主義的現實,也讓我們明白,事情沒那麼簡單。再加上動手晚,沒有把握好窗口期,在爭議中猶豫遲疑,實際進展不小,但步伐不大。至於將來,人民幣看起來不是國際化的問題,而是能不能穩住的問題。也許能穩住貨幣就不錯了,但我依然認為,管它匯率高低,人民幣匯率的國際化道路不能動搖。只要動搖了這個方向,壓力就全在國內了,在國際上的議價籌碼更少,更加麻煩。
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理論和現實從來都是在一起的,至於明白不明白,能不能這樣去做,那是另一回事了。至少世界上的人不能說,你們中國人只會亂來蠻幹,甚麼都不明白。其實,中國也有人明白,只是歷史和現實並不盡如人意。
01:《顛覆世界的城市化》這本書是在2016年寫的,兩年過去了,您對於您書中的理論有哪些補充以及修正,又有哪些是在兩年過程中被實踐驗證了的?
陳功:回想一下這本書,今天的感覺還是很有趣,我不是那種為了證明自己正確,而一定要別人痛苦的人,但時至今日,我看到的現實,依然是隻有遺憾,而未發現錯誤。遺憾的地方在於,書裏面還有不少地方沒有講透,應該再強調,再深入解釋,那樣也許會有更多的人明白和理解;正確的地方在於,事情還在繼續向意料中的方向發展,而且形勢愈來愈嚴峻,現在恐怕只有國家發改委還在發聲明不承認形勢嚴峻,甚至連過去不可能承認的人,也在以某種方式承認這種嚴峻形勢了。
當然,事情有緩有急,有起伏高低,很容為人所忽略,甚至讓有錯誤認識的人以為正確。現在的研究報道很多,名人很多,有很多人就在講,你說的那麼悲觀,你看現在的世界經濟,包括美國經濟不是依然很好?意思是說,我過去講對了,你講錯了。這些糾纏的問題,圈層都比較低,比較微觀。其實,這是不同研究層面的問題,研究是分層面的,大多數經濟和金融學說,在整個經濟體系中還是相對比較微觀的,它們往往是用假定條件來做防火牆,來做區隔,讓問題變得簡單化。搞學問,做理論可以這樣,但這樣的習慣如果放到公共政策研究領域,那就大成問題了。
對與錯,還是要來看看現實。
數年之後,今天的城市化比過去是不是更為普遍了?現在不僅僅是中國,印度是不是也在複製中國的道路?中國是不是正在輸出城市化的模式?全世界是不是又在掀起新一輪的貨幣寬鬆?如果對這些不瞭解,那沒關係,新聞報道中很容易就可看到,不久前歐洲和美聯儲都相繼恢復了貨幣寬鬆政策,原來還準備加息,在短短几個月的樂觀之後,現在是一風吹了。其中歐洲的步伐大,美國的步伐相對謹慎。因為達不到貨幣寬鬆的預想規模和速度,美國總統特朗普為了更為寬鬆的貨幣政策,還跟美聯儲大吵大鬧,把火兒都撒在聯儲主席的頭上。對自己任命的這個聯儲主席公開深表後悔。
在我看來,情況還沒有根本的改變,那個「危機三角」模型還在令人惱火的發揮着作用,今後是不是能夠更加樂觀一點,也非常不好說。都說現代中國人,最着急的就是兩件事,一件事情是「找錢」,另一件事情是「找路」。「找錢」可以去找銀行,找資本市場,「找路」恐怕就要找智庫了,找那些研究公共政策的人。只不過,他們有時提供的意見,並不會令人高興,但這也代表和反映了一種真實的現實,雖然它並不是那麼的經典,至少今天還不是,但也許明天就是了。對我來說,所有這些都是別人的事情,我並不在意。
01:您曾提到,「虛浮而誇張的城市化,它的腳步也有停頓下來的那一天。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事情立即會顯現出本來的面目。」所謂的「本來的面目」是怎樣的?中國目前能做些甚麼以應對這一天的到來?
陳功:中國今後怎麼辦?現在已經到了抓好資本市場的關鍵階段。要明白的是兩件事,首先是要承認資本過剩,其次是要明白資本過剩是個問題根源。現在的資本過剩除了表現為驚人的產能過剩之外,還表現為股市和其他資本市場領域的大麻煩。曾幾何時,中國資本市場推陳出新,要搞個熔斷機制,結果在別人那裏沒事,在中國資本市場,就有資本興風作浪,製造出來大麻煩,結果讓那時的證監會主席都黯然下了台,可以想象資本的能量有多大。在今年,中央開始給很多省份配上了主管金融的副省長,這是前所未有的舉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同樣也顯示了資本和資本過剩的麻煩究竟有多大!
所以,現在還不承認中國有資本過剩,就不太正常了。承認資本過剩,就還要承認這是個大問題。如果說中國以往的發展和建設,重點是產業和項目,那麼今後中國的發展,愈來愈大的取決於資本,取決資本市場的建設。我一直有這麼個看法,如果要給國務院總理提個重要的建議,那就是在中國的發展問題上,別再抓項目了,要抓市場建設,其中最重要的是資本市場的建設。我的看法是總書記,政治上管方向,經濟上管項目;總理則正好相反,應該是政治上管項目,經濟上管方向。這裏的項目,指的是重大項目,方向是指的發展方向,這些問題不能錯位,錯位就會亂,不知道大家是否認同這一點。
中國未來還有機會,但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現在要下定決心,解決資本市場的建設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在資本過剩的條件下,迴旋餘地和空間就很小,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天搖地動。所以,資本市場是個重要的抓手,是當今發展階段的關鍵,資本市場搞好了,資本過剩雖然也會製造問題,但消納的空間大,餘地大,危機即便爆發,也不會有大麻煩,最多過幾天苦日子,忍一忍還是能過去的。如果不這樣做,今天這個項目重要,明天那個項目重要,決策層全忙的是風險投資家的活兒,那中國的發展就會有大麻煩。
我是真的希望中國的決策層,在抓資本市場,在資本市場的改革和開放上,要有共識,要凝聚共識,要能夠全力以赴,管它中美貿易戰天搖地動,但這個事情不能輕易動搖。
01:對於城市化發展,您認為城市需要回歸人性,城市的建造者需要精通於哲學。該如何理解城市發展過程中的「人性和哲學」?
陳功:實際每個城市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每個城市的決策者也都有自己的理想,一旦有了機會,就會將自己的理想或者夢想,總之是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這個過程沒有問題,沒有錯誤,關鍵是夢想和理想是怎樣的?標準和方向是怎樣的,顯然這些就是價值觀的問題了。所以,我說城市的發展,關鍵看城市哲學,世界上每一個城市外表的深層,都隱藏着不同的城市哲學。在中國,你覺得有16條車道的寬馬路那是一種美;在歐洲,有人就覺着很糟糕,他們覺着那種不到10米寬的人車混合道,很美,很舒服,很方便。這其中的差別緣由,起決定作用的是城市哲學,而非技術,而非標準。
在城市中,很多人都知道規劃很重要,但你能把人們的生活規劃好嗎?上帝都做不到,但我們卻偏偏是這樣做的,商店變成了遠離生活中心的奧特萊斯,你必須開車去買醬油,規劃一旦這樣做了,生活就要被迫跟隨,沒得選擇。所以城市規劃實際是在強迫人們按照個別人所設計的模式去生活,這非常荒謬,但確實是存在並且還在發展。這個時候你能怎麼辦?當然要寄希望於城市哲學,希望掌握着規劃權力的人,他的城市哲學能夠具有更多一點的歷史觀,能夠有更多一點的現代性,為人性給出更多的空間。這種時候,城市哲學就會發揮極為重大的作用。城市哲學,其實一點都不玄乎,就是不理解的人太多,一知半解的人更多。
那麼城市已經這樣了,條條塊塊都畫好了,今後應該怎麼做?
經典的城市,總是那種有能力、有空間,實現有機成長的城市。這樣的城市能夠自我修復,自我適應,即便有缺點,也能自我修復。如果一張白紙,密密麻麻,甚麼都畫滿了,那就只能靠城市更新了。所謂城市更新,實際決策層很有遠見,就是要大家在城市建設的存量基礎上謀發展,1+1=2是一種方式,這是過去;現在要做的是,1=N,要在1的基礎上,千變萬化,搞出來N,確保城市永不落伍。這也是一種發展方式,這就是城市更新。實際上每一個建築師,都會告訴你這一點,他們有的是辦法和手法,可以確保把老舊的建築,廢棄的建築,惹人厭、礙人眼的棚戶區,重新設計成為人人歎為觀止的新建築。
新的時代,需要新的城市哲學,給人以更多的空間,不要一味的強調生產,有時也要強調生活,這才是城市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