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一牆之隔兩個世界 當以色列的榮耀壓倒悲情
新一輪以巴衝突衝突進入第七天,以色列軍隊對加沙地帶的轟炸和全面封鎖也已經持續六天。據半島電視台消息,截至當地時間10月12日,衝突已導致雙方超2800人死亡、近萬人受傷。其中,加沙地帶死亡至少1537人,受傷至少6612人;以色列死亡至少1300人,受傷3200人。
衝突爆發至今,世界各地的人已經由媒體報道和社交媒體感受到了戰爭的慘烈,且不管是支持以色列一方,還是支持巴勒斯坦一方,一個基本的共識是:任何對於平民的傷害和屠殺都必須譴責和反對。
比如美國雖然繼續堅定支持以色列,甚至在衝突發生後第一時間派出航母戰鬥群,為以色列提供武器彈藥、訊息情報援助等,但當面對記者「以色列是否有權殺害巴勒斯坦平民和兒童」、「以色列有權殺害平民嗎?」的追問,美國國務院發言人馬修·米勒(Matthew Miller)也只能支支吾吾,用「以色列是民主國家」這樣的籠統回答來搪塞。再如巴勒斯坦原本應與哈馬斯堅定站在一起,但面對哈馬斯針對平民的屠殺,巴勒斯坦總統哈馬斯也不得不表示,「反對以色列和哈馬斯雙方殺害或虐待平民的做法。」
不過,雖然全世界都在譴責和反對針對平民的傷害和屠殺,但任何一場戰爭中,受害最深的永遠都是平民。這場戰爭何以發生,短期、中期、長期原因各方已經分析了很多。在此結合筆者2020年1月走訪以色列、巴勒斯坦的經歷,談談個人感受。
當時去以色列之前,中東戰火因美國刺殺伊朗軍官西姆·蘇萊曼尼(Qassim Soleimani)也是一觸即發。作為美國的鐵桿盟友,有媒體報道在美國刺殺伊朗高級將領蘇萊曼尼的行動中,以色列情報部門曾助美國一臂之力,確認了蘇萊曼尼從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飛往伊拉克的航班,而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則是唯一知道刺殺行動的外國領導人。不過這一次面對哈馬斯的行動,以色列情報系統的神話已然破滅了。
出發前一天晚上,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全國電視講話中表示要擁抱和平,雖然「擁抱和平」從到處製造混亂的特朗普嘴裏說出來有點諷刺,不過也算是給局勢降了温。而身為平民的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生活與世界格局有着如此直接的關聯。
關於以色列,有很多籠統的定義,比如這裏是「流着奶和蜜的地方」,是「距離上帝最近的地方」,是「猶太人的應許之地」,等等。當登上摩西當年矗立的尼波山,向西遠眺耶路撒冷時,看到的卻是令人絕望的荒涼的沙色。根據《聖經》記載,為了逃脱埃及法老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迫害,摩西率領猶太人離開埃及,穿過了紅海和西奈半島,經過重重困難來到這裏。摩西登上了尼波山向西望去,發現這裏是個適合人居住的地方,於是宣佈,這裏就是「奶與蜜」的所在地。
作為匆匆的外來者,有幾個難忘的瞬間,似乎明白了為什麼這裏被認為是「距離上帝最近的地方」。一次是在拿撒勒去約旦河洗禮處的路上,薄薄的晨霧籠罩着整座城市,彷彿人間仙境般,街道兩旁的一草一木都變得生動活潑起來。越遠離城市,越奇幻迷離,以至於車輛行進過程中的任何響動都成了一種褻瀆。
還有一次是在橄欖山酒店凌晨聽到穆斯林禮拜的宣禮聲。雖然聽不懂阿拉伯語,但當這一聲音從昏暗的夜色中傳來,還是心頭為之一震。這聲音就像一種警告,也像是一種安撫,警告人們頭頂三尺有神明,所以要走「獲救之路」、「正道之路」,安撫人們一切苦難都將過去,要敢於直面內心的恐懼。宣禮聲後,站在橄欖山的平台上等待日出,然後看着陽光一點點灑滿阿克薩圓頂清真寺,模糊的一切慢慢都變得清晰起來。
西牆(又名哭牆)、苦路、錫安山,各種或大或小的教堂,是去以色列必打卡的地方。耶路撒冷不是重要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卻是三教聖地,從而享有了獨一無二的地位。耶路撒冷老城區分成亞美尼亞、猶太、基督教和穆斯林四區,界限不是那麼明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阿克薩清真寺是伊斯蘭第三大聖寺;哭牆則是第二聖殿被毀以後,聖殿西側殘留的一段圍牆,這裏也是猶太教徒禱告的地方;苦路則是是耶穌揹負十字架到他生命的最後終點,受難死亡後埋葬的地方。也因為地理和人口意義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兩國方案」難度極大,實現起來並不容易。
在這些常規之外,最有收穫的,是座落在耶路撒冷以南10公里處的伯利恆。據基督教傳統這裏是耶穌降生的地方,目前由巴勒斯坦實際控制。在正式進入伯利恆之前,巴以隔離牆是一大看點,在綿延的隔離牆山,畫滿了各種塗鴉,有諷刺漫畫,比如一隻純白色的和平鴿,卻也不得不身穿着防彈衣,也有拒絕戰爭呼籲和平的,各種語言都有,包括中文。隔離牆就像是一面鏡子,將巴勒斯坦的兩大主題,戰爭與和平,映照得淋淋盡致。
進入伯利恆,遊客都會湧入聖誕教堂,但其實教堂之外才更有看點。因為一牆之隔,卻儼然兩個世界,物價也會折半,交通變得混亂。走在街頭,迎面而來的巴勒斯坦人,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尤其是面對牆外蒸蒸日上的以色列。
出生在耶路撒冷的著名學者愛德華·薩義德有一個著名論斷,把巴勒斯坦人稱為受害者的受害者。在他看來,當人們安置一個受害者時,一不小心又造就了另一個受害者,這就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猶太人作為受害者已經得到了足夠的重視,那麼身為「受害者的受害者」的巴勒斯坦人呢?他們的不可承受之重,該由誰來負責?
對此,以色列作家阿里·沙維特在《我的應許之地——以色列的榮耀與悲情》中,有過一段精彩的內心獨白與質問:
「在與國際社會的周旋中,歐洲猶太人的悲劇總是被提及,以及被利用。但在以色列國內本身,大屠殺的話題沒有生存空間。人們不期待倖存者訴說他們的故事。在大災難過後的十幾年裏,本地的媒體和藝術創作根本不關注大災難。大屠殺僅僅處於猶太復國主義興起的最低點。以色列持續地拒絕着創傷,拒絕挫敗,拒絕痛苦,拒絕悲慘的回憶。此外,以色列仍然沒有個人空間。這也是為什麼大屠殺依然是抽象的、獨立的。它並不真正關心在我們中間生活的人。很明確,現在我們正在建設國家。不要問不必要的問題,不要沉湎於自憐,不要懷疑,不要悲傷,不要軟弱或者多愁善感,不要追憶危險的亡魂。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候,時代要求我們忘卻。」
中東總是有一種荒謬卻又自洽的邏輯性,以色列就是典型。
去以色列的飛機上,匆忙看了以色列國寶級作家阿摩司·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裏面一段關於耶路撒冷人們走路姿勢的描述,很好地詮釋了以色列面對歷史與現實的糾結。
「在耶路撒冷,人們走路的方式倒像是參加葬禮,或者像聽音樂會遲到,先踮起腳尖,測試地面,一旦放下腳,他們就不急着前行了。我們等了兩千年才在耶路撒冷找到了立足之地,實在不願立刻離開。我們一抬腳,別人就會立刻把我們那一小塊地方奪走。另一方面,你一旦把腳抬起,就不要急急忙忙地落下——誰知道你是不是有踩到蛇窩的危險呢。幾千年來,我們為自己的衝動魯莽付出了血的代價,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敵人的魔爪,因為我們沒看地方就落了腳。這多少就是耶路撒冷人的腳步吧。」
站在耶路撒冷舊城,面對着西牆,看到來來往往祈禱的人群,年輕群體的走路姿勢早已器宇軒昂,像是勝券在握,唯有年長者依然保持着參加葬禮的姿態。也許時間改變了一切,榮耀也最終壓倒了悲情。而當以色列的榮耀壓倒悲情,巴勒斯坦的悲情則最終積累為憤怒與激烈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