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農專家温鐵軍的「人民經濟」是在開歷史倒車嗎？

最近，中國內地知名三農專家温鐵軍教授的「人民經濟」概念在輿論場一石激起千層浪。包括向松祚、任澤平、馬光遠在內的多位經濟學者、財經人士對温鐵軍教授的觀點提出批評，甚至有聲音指責「人民經濟」是在否定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質疑温鐵軍教授在開歷史倒車，要回到計劃經濟。除此之外，網上亦有許多聲音支持和認可温鐵軍教授，稱讚他是一位為農民發聲，站在老百姓這邊的良心學者。

筆者不想進行無意義的口舌之爭，不想扣帽子、貼標籤，更不贊同那種指責温鐵軍教授「不學無術」、「胡說八道」、新聞系出身、半路出家之類的情緒化發言，而是希望回到温鐵軍教授提出的「人民經濟」概念本身，結合温鐵軍教授一直以來的學術觀點進行分析。温鐵軍教授在影片中把維護主權、自主發展、具有愛國主義性質的經濟體稱作「人民經濟」。單從概念來說，在今天這樣一個以國家為基本競爭單位的世界秩序下，「人民經濟」作為一位學者的一家之言，並無不可。某種程度上講，「人民經濟」作為「人民」與「經濟」的組合，其實是偏向道義性。

回到影片原話，温鐵軍教授認為「人民經濟」有四個特徵：自主性、在地性、綜合性、全民所有制。其中，温鐵軍教授認為，自主性與一個國家經濟主權的形成、維護高度相關，以區別於外國介入形成並服務於外國利益集團的經濟體。這裏所說的外國介入確實有些模糊，容易被誤解為盲目排斥外資。這也是一些人的擔憂之處。

但從温鐵軍在《八次危機：中國的真實經驗1949-2009》一書的觀點來看，他應該是警示全球資本主義的風險以及全球資本主義對一個並不強大經濟體的控制和掠奪，而非排斥外資。像近代史上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八國聯軍侵華後的清朝經濟體系和電影《雨水危機》講述的拉丁美洲一些地區水資源被跨國公司控制後當地居民的悲慘境況，應該才是温鐵軍所批判的外國介入形成並服務於外國利益集團的經濟體。至於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發展，温鐵軍在他的作品和不同場合的演講中是認為具有明顯的主權正外部性。換言之，既然包括引進外資在內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發展具有主權正外部性，那自然不會也不應盲目排斥外資。

温鐵軍教授說的在地性是指資源開發及其形成的收益如何反哺本地，如何變成本地的可持續。這個說法是可取的，與全球化並不矛盾。有人擔心温鐵軍教授是在反對正常的全球經濟合作，反對類似華為這樣的跨國企業，其實大可不必。從影片原話來看，在地性與全球化並不矛盾，關鍵是能否反哺本地，讓本地經濟可持續。

至於綜合性，温鐵軍教授以近代中國因實業救國而聞名的企業家張謇為例，指企業的發展、經濟的運行應該多去考慮綜合社會效益，而不僅僅是私人利潤最大化。這同樣是可取的必要的，也不排斥企業追逐利潤，而只是引入企業的社會責任感。像温鐵軍教授極為推崇的張謇，既是成功的企業家，又有經世濟民之心，開啟近代慈善事業。經濟的進步離不開企業以逐利為導向，但逐利不應成為企業的唯一導向。不論是希望一個社會多一些長期主義者，希望企業家能適度推動公益事業，還是為了建成一個生態環境可持續、公平正義的社會，都離不開企業的社會責任感。

温鐵軍影片中最易引發誤會的應該是將全民所有制視為「人民經濟」一大特徵那部分。儘管温鐵軍談全民所有制時主要指國有企業，強調人民對於國有企業具有從財產關係到分配關係的基本權利，但確實明顯存在不嚴謹之處，理當自省。因為若將全民所有制視為「人民經濟」的特徵，而「人民經濟」又具有愛國性和道義性，那無疑讓人擔心是在針對不屬於全民所有制的個體戶、民營經濟、外資經濟。

但筆者綜合考慮温鐵軍教授一直以來的觀點，相信他應該不是這個意思。畢竟，他本人便是因為改革開放改變命運，他所同情的農民群體，同樣無數人因為改革開放改變命運。因為改革開放，數千年都未能解決的吃飯問題終於不再是問題，農民有了遷徙的自由，有了通過奮鬥改變命運的可能，維繫數千年的農業稅才可能因為經濟巨大進步被取消，廣大農民才可能有基本的社會保障，才會有鄉村振興。

在筆者看來，正如當年鄧小平說的評判一項政策或改革關鍵在於「是否有利於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於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於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評判一家企業、一個經濟體是否正當，是否應該被推崇，或者如温鐵軍教授說的是否屬於「人民經濟」，關鍵不在於簡單的外在所有制形式，而在於能否提高生產力，能否讓國家繁榮穩定，能否讓人民過上好日子。

一家企業不論是民營的、外資的還是國有的，只要能讓一個社會、一個國家變得更好，只要能增進人民的福祉，那便是正當的，至於是否叫「人民經濟」，那只是概念而已。若非要用「人民經濟」概念，那可以說健康的市場經濟便是「人民經濟」，能改善人民生活的民營企業同樣是「人民經濟」，而那些肆意污染環境，假冒偽劣，損害人權的企業，比如使用三聚氰胺的三鹿集團，便不屬於「人民經濟」。

總體而言，若願意讀一讀温鐵軍教授的完整著作，多看幾個他的完整講座影片，應該不會相信他會開歷史倒車，更不會將「人民經濟」視為對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否定。温鐵軍教授的問題主要在於言多必失，在於公共發言有時候不夠嚴謹，至於他的完整學術觀點，其實不失為一家之言。他對於全球資本主義諸多問題的批評，在現實中確實是客觀存在的。這也是為何他的影片近年來能夠贏得許多年輕人的認可。若不同意温鐵軍的觀點，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不必那麼情緒化。

只不過今天中國內地輿論場不同群體之間的撕裂已經非常嚴重，但凡聽到一些不同的觀點，許多人都很容易怒從心頭起，往最極端、最壞方向去想，而不是靜下心讀讀對方的完整作品，聽聽對方究竟是怎麼想的，是否存在誤會。改革開放、包含市場經濟的混合經濟早已是中國最大的共識和常識，具有非常強大的社會基石作為支撐，縱使偶爾有一些「民營經濟離場」的極端聲音，但改變不了歷史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