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強二舅與炫富周劼:轉型中國特有的平行精神世界 誰比誰快樂?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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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西澤研究院趙建教授研究課題「風險型社會與中國轉型」系列研究成果之一,《香港01》全文轉載如下。

中國轉型時期特有的城鄉二元結構,是對經濟和金融危機的有效緩衝,保證了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實現了無大型危機增長——當衰退和失業在城市中發生,很多人可以暫時回老家過渡。與經濟層面二元結構伴隨的,是一種特有的精神二元結構,鄉村底層的「農民二舅」與城市頂端的「二代小周」。

正是億萬像二舅這樣的底層勞動大眾,以一種特有的低人力成本、高不公容忍度的方式,補貼着轉型期由於制度建設滯後而產生的高制度成本(小周們是制度的「成本中心」),並保證沒有發生重大的社會危機。在這裏,我們並不是在肯定或歌頌二舅的苦難和隱忍的人生,我們只是在描述一個客觀社會現象,一個繁華的經濟現象背後深層次的社會問題,一種具有明顯城鄉差異的集體心理和大眾精神結構。

從某種意義上,「二舅」是中國五千年歷史河床上以苦難沉澱的精神頑石。所謂頑石,是指不朽,是指數目龐大,是指五千年了都風化不掉。當然,也不是全指冥頑不化的阿Q精神,而是作為一種最底層的精神寄託,承載着無數普通人「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的心靈生存秘笈——也是這個國家作為四大文明古國唯一倖存者的成功訣竅。絕非只有今天才有,這種精神化石古老而又頑固。

二舅的悲慘和「自強」經歷打動了不少網民,但也喚起對苦難的追問。(影片截圖)

當二舅們以樂觀的心態迎接人生的不幸和苦難時,社會的另一極——「小周」們,卻在以同樣快樂的心態炫耀生活的幸運和富足。這看上去像一個平行宇宙,在鄉土中國和城市中國同時上演,彷彿不是一個時空,但誰也無法說誰比誰更快樂。從社會心理學角度,這卻在城鄉之間形成了中國轉型期特有的二元精神結構。由此,我從經濟學的角度提出一個發現,那就是:

依靠這種二元精神結構形成的異質性效用函數,中國在經濟轉型中完成了鄉村對城市的「價值補貼」;這種補貼更加直觀的表現,是大量從鄉土進入城市的務工人員,以沒有怨言的辛苦低報酬勞作創造的剩餘,補貼「小周」這樣的富足並佔有大量資源的特有群體。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小周這樣的群體本質上不過是一種制度成本的製造者,與二舅們相比他們不創造任何價值,卻在扭曲着制度運行,侵蝕了要素分配的市場化力量,讓尋租、腐敗、權貴圈子、關係資本等成為價值分配的主導。

在這個意義上,最近十年的反腐,本質上是一種降低制度成本的國家努力,可以提高長期的全要素生產率。當然,反腐並非高質量增長的充分條件,還需要同時在制度變遷上做出更多的結構性努力。如果僅從人的層面反腐,國家治理現代化沒有跟上,反腐不僅很難推動經濟增長,反而會因為官員缺乏灰色激勵而拉低經濟增速。小周們所在的地方平台,雖然是一個創造債務的通道,但至少承擔了「最後借款人」的角色,可以短期起到穩增長的作用。但長期內不過是制度成本的遞延與公共信用的透支。

二舅特有的精神滿足感,或過低負邊際效用定價(高痛苦容忍度)的效用函數結構,讓這種「不公平」的價值補貼和再分配在長期內成為可能。至少「二舅」這一代人的時間可以。然而這種補貼也嚴重的阻礙了社會的現代化轉型。「二舅」的精神底蘊是古老樸素的,被傳統鎖定的,是中國五千年儒法統制下底層大眾樸素的老莊皈依。若非如此,他們就無法生存下去。無論如何,活下去,並熱愛生活,與自己以及設身處地的大環境妥協,是一種幾千年進化出來的精神本能。它非常堅硬而頑固,所以我稱其為「一塊頑石」。

這種二元精神結構形成的異質性效用函數,給以單一代表性代理人效用函數為基準的主流經濟學帶來了難題。因為作為主流經濟學的根基——消費者的效用函數,在序數效用論下無法對異質性的兩個代表性代理人的效用值進行比較。對於小周,20萬元一斤的銀毫和1200一條的香煙所帶來的邊際效用,可能都比不上二舅苦累勞作之餘的一袋粗煙,飢渴交加時的一個饅頭和一碗白水。而這種二元分裂在經濟轉型中又是非常有現實意義的:

如果在GDP高速增長但貧富結構日益極化的轉型過程中,保證社會穩定與集體心理平衡的是GHP(幸福增加值),那麼二舅一直保持較高的滿足感知度就可以彌合這種收入和財富極化可能引發的社會心理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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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前,「二舅」這樣生活經歷的普通百姓其實何止千萬。我們無法說該贊美還是批判,抑或是自責。因為客觀的事實是,正是由他們和小周形成的價值剪刀差,支撐着中國高制度成本的經濟和社會轉型,成就着中國低成本、高速度的工業化與城市化。在其中,正是二舅這種精神結構形成了社會宏觀層面的超穩定平衡。

但同時我們也傷感的看到,也是這種精神結構阻礙了邁向現代社會的步伐。因為「二舅」並沒有向頂層設計者施加因個人權利訴求產生的現代化壓力。他不懂這個動態過程,也沒有像中產和知識分子那樣對現代化產生熱望。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獲取生存所需要的精神富足感,他對小周的世界不是完全不懂,而是覺得毫無關係,永遠無法觸達。

若人生的目標就是抵達二舅這種內在的妥協與平和,我們又何必自以為是的去打擾他們好不容易形成閉環的精神世界。而我們貿然這樣去做的目的在潛意識裏可能就只有一個:面對小周這個群體的崛起,作為一個絕望的「小鎮做題家」,在精神層面出現了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危機,二舅是最後的心理安慰。

作者簡介

趙建,男,1980年9月出生,山東壽光人,現任西澤金融研究院院長,濟南大學商學院教授(A1崗);山東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等知名高校特聘導師,中國企業聯合會特約研究員,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特約研究員,首席經濟學家論壇研究院特約研究員;新華社特約分析師、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青年學者、新浪財經意見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