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上海靜默,我們重新認識世界,回到內心情感|專家有話說
按:上海靜默給2400萬上海人上了一課,也給所有關心中國的人上了一課。
許紀霖教授是內地有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他表示,在上海封城經歷中,每個人都重新認識了自己、人生、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他表示,封城中,最令人恐懼的,是生活在一種不確定中,還有人被拋離日常生活的軌道,孤獨地面對一個不可知的命運。
他在封城期間中追了好多劇,也開始接觸感受一些新的文化樣態,更關心九零後文化。他認為,中國藝術家作為啟蒙者,與年輕一代的交往,千萬不要自以為是,故步自封,以為自己所經歷過的時代是最好的、自己所欣賞的經典是最美的。他感嘆,中國人經過這幾十年,心靈變得粗糙,韓國的創作能力已經超過中國了,能以創作理解和揭示現實世界和幽暗、複雜的人性。
原文發表於公眾號「學人Scholar」,經授權轉載於《香港01》,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下為正文:
1. 靜默給2400萬上海人上了一課
在這次上海靜默中,我們小區是3月12日開始靜默的,到5月31日——中間有三天臨時解封——差不多整整持續了兩個半月,也就是75天。這75天是整個靜默在家里和小區裡,說實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一次經歷。對上海2400萬人來說,都是一次從來沒有過的心靈和生活的衝擊。上海自1843年開埠,到今天將近180年,在這段漫長的歷史中,上海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我感覺,通過這次經歷,每個人都重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人生,認識了這座城市,認識了這個國家,認識了這個世界。
上海靜默,不僅對上海,對整個中國都是一個大事件——歷史的轉變往往都是由一些大事件構成的,它們成為一種樞紐性的現象。我覺得這次靜默帶來的轉折性意義,現在還遠遠看不出來。一般人只談到經濟衝擊,經濟衝擊是其中一部份,但更大的是另外一些衝擊。人是靠某種期望、對某些前景的信心活著的,群體中彼此之間有一種信任感,這種信任存在於公民與政府、個人與個人之間。現在這些紐帶受到了強烈的衝擊,甚至引發了某種危機感。這種衝擊帶來的影響,我覺得到無論在經濟、政治還是在文化心理意義上,都是一個大事件。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點將會看得更明顯。
作為這個事件的親歷者,同時也是一名歷史學者,在靜默期間我不斷地在思考、感受這些事件。親歷者這點是很重要的,如果不在上海,沒有經歷過這麼長時間的靜默,可能很難感受到這點,人的理性的認識是很有限的。我從1980年代就開始參與中國社會的啟蒙。按照康德的說法,啟蒙是人有勇氣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從1980年代到今天,三十多年間我們總是相信理性的力量,認為所有的愚昧都是因為缺乏理性,只要有足夠的理性,足夠的資訊、真相,一個人就可以做出正確的判斷,成為一個光明的人。但是這些年,我越來越意識到,理性是重要的,但只有理性又是遠遠不夠的。
休謨講過一句名言,他說,人的理性永遠是情感的奴隸。過去我們從事啟蒙的人對這句話體驗不深,只覺得休謨更注重人的經驗,是一個經驗主義者。但現在回過頭來細細玩味這句話,會發現強調人的經驗、感受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只有理性,你所有的知識都是來自書本、學習而缺乏親身體驗,也沒有經歷過歷史大事件,那麼你的認識是很有限的。這次事件中我就看到一些過去是小粉紅的年輕人發生的變化。當然,他們現在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我也是不贊成的。過去很多學者苦口婆心地做了好多啟蒙,這麼多啟蒙還不如一次大事件的親身經歷帶來的影響大。對這次上海靜默的反思才剛剛開始,我想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有了距離以後,會看得越來越清楚,就像我們看中國近現代各種歷史大事件一樣。
這兩個半月剛好也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思考、體味歷史,意識到這種感受性是多麼重要。
6月1日零時上海解除靜默,很多地方鞭炮齊鳴,好多年輕人都到外灘去,到處擠滿了人,外灘海關的午夜鐘聲一響,就像元旦的新年鐘聲一樣,很多人熱淚盈眶,汽車喇叭長鳴。我本來很想去經歷這歷史性的一刻,但可惜沒有找到同行者,我一個人開車不能拍照。後來我通過很多直播平台間接分享了這一刻。我真有淚流滿面的感覺。那種興奮感,如果你沒有經歷過兩個多月的靜默,你不會感受到那一刻被「解放」的感覺。我想起1945年日本天皇突然宣布投降,當這一消息傳到重慶時,山城一片歡呼,大家徹夜提燈遊行。學者傅斯年也在遊行隊伍當中,最後他手杖斷了,衣服破了,眼鏡也掉了。
第二天我看到外地人的一些評論,說你們有什麼好高興的?好了傷疤忘了痛嗎?各種嘲笑。我當然理解他們的意思。但是他們沒有經歷過,就不會理解那一刻的感受。不是說大家都忘記了,經歷過靜默的上海人民,有權利在那一刻感受這種被「解放」的歡樂感。你無法剝奪這種歡樂感。沒有親身經歷過,是感受不到這種情緒的,不要用自己過於理性的眼光來評判別人。陳寅恪先生一直講要「同情性理解」,研究歷史是這樣,在現實當中看待別人也是這樣,不要以你的立場來判斷別人,要把自己設身處地的放在他人的處境來感受、理解他,為何會如此,這才是合理的。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做研究也好,搞啟蒙也好,經驗性的感受是非常重要的。這次靜默給2400萬上海人上了一課,這一課遠遠超過我們過去三十年的啟蒙。當然每個人反思得出的結論可能有一些共同的東西,也可能有各自不一樣的地方,但是這種影響遠遠超過過去的啟蒙。
2. 最令人恐懼的,是生活在一種不確定中
對大部份靜默中的上海人來說,食物短缺不是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在有了團購之後,這個危機也過去了。最令人恐懼的,是你生活在一種不確定裡。你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很多人普遍都會有一種煩躁感,定不下心來做什麼事兒。
在我的學者朋友中,我只知道沈志華老師是最有定力的——靜默的時間比我還長幾天,他很認真地在那裡做研究,差不多寫了一本書了,這是我最敬佩的。這兩個多月我只寫了一篇悼念張灝先生的文章,他是我最尊重的老師之一。這大概是唯一的一篇文章。從研究角度來說,我的收穫可能不是太大,兩三個月寫一篇文章對我來說是比較低效的。但是我開始了兩個新的課題研究,第一個是,現代人和傳統的人各自的超越世界有些什麼樣的精神聯繫,又有什麼區別;第二個是,如何理解年輕一代的愛情觀。
我發現絕大多數人都很難在疫情中保持原有的定力。人畢竟是群居動物,需要社交、交流。這種交流並不會因為有了網絡而變得隨時可以擁有,現實中的交往是不一樣的,人們聚在一起會形成一種氣場,在網絡中你感受不到那種氣場。
在這期間,很多人會關心疫情的發展,會看到各種揪心的事、嚴重的次生災害,被各種悲情所打動,進而帶來情緒上各種各樣的變化。這些事有些是聽說的,有些是自己親身經歷、認識的人的。對我衝擊最大的,是一位我認識的年輕女記者的自殺,她才30出頭,靜默很長時間以後自殺了。她曾經多次採訪過我。這個衝擊太大了。因為這是你認識的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這種情形下要想完全平靜下來,除非切斷和外界所有的聯繫。這兩個月我在情感上的波動遠遠超過過去的兩年,甚至更長時間。不僅是我,我也看到很多人有一種焦慮感,一種普遍的抑鬱。上海有個隱喻叫600號,這是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的門牌號,600號的意思就是說你精神不太正常了。我覺得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點吧,當然我希望這只是一種暫時性的抑鬱。
受靜默影響最大的可能還是學生,因為防控的需要,他們只能在宿舍里活動。我自己還好,家裡比較大,後來也可以出門在小區走走,小區也比較大。但很多同學只能待在十幾、二十幾平的宿舍裡。雖然我們給學生上網課,不斷安慰他們,但也能看出他們的焦慮、抑鬱。從這點來說,這次疫情靜默帶來的心理創傷,我覺得現在是遠遠低估了。
6月9日我最後一次給研究生上網課,最後我讓他們談些感受,他們都不願意談。當然這也有些情境的原因,線下可能會好一點。但是我也可以理解,很多東西是難以訴說的。也許對他們來講,哭一場,被自己愛的人擁抱,要遠遠超過訴說。他們需要的不是語言的安慰,語言在那一刻是非常無力的。我非常理解他們,同情他們。很多同學想回家,但是回不去。很多地方要向他們收高額的隔離費而且隔離的條件很差(現在教育部發通知了,返鄉的學生隔離必須免費)。雖然他們的父母——我們華東師範大學很多學生是農村出來的——砸鍋賣鐵,都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回去,他們覺得孩子在上海受苦。但是不少學生覺得自己已經欠了家裡這麼多,最後沒有回去。
這次疫情把所有人的命運都聯繫在了一起。過去很多人可能從來沒感受到人與人之間這種休戚與共的命運感。我住的是一個中產階層為主的小區,高管、小老闆很多,但過去相互之間都不認識、不說話,因為大家都太忙了,也沒有必要,每個人和社區生活的聯繫是很脆弱的。但在這兩個月期間,大家突然有了共同的命運感。過去上海和中國其他地區是有疏離感的,說上海是「世界的上海」,上海和世界的聯繫要遠遠超過和中國其他地區的聯繫。但是這兩個月,大家都感受到,原來上海還只是「中國的上海」而已。
3. 人被拋離日常生活的軌道,孤獨地面對一個不可知的命運
當一個人被靜默在家,又無比地孤獨,這種孤獨有時連家人都很難相濡以沫,這種情形就形成了一個極大的落差:命運連在一起,但彼此是孤獨的。這種孤獨很多人都談到了,我也切身地感受到了,它不僅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靜默把形而上的一面很殘酷地揭示出來,最後你還是要靠自己內心的力量來克服它,超越它。
克服和超越當然有各種不同的方式,以我為例,如果有講座、對話的邀請,我都是「應講盡講」,我沒有能力對改變現狀有什麼貢獻,如果通過知識傳播,能夠給學生和公眾帶來——不要說力量,哪怕是一種臨時性的安慰,我也覺得是有價值的。好幾場講座都是空前的爆滿,我覺得至少給那些聽眾、同學,帶來一種少許的溫暖,或者知識的力量吧。我自己也主動做了幾次講座和對話。人在孤獨的時候,越沉浸在自己的孤獨中會越痛苦,那一刻你只有想到別人,想到受難的不只是你自己,內心才有一種超越的孤獨感。
過去人們不太思考自我的生命價值,自己的心靈感受,匆匆忙忙地活在世界上,想的都是一些很實際的事,也就是馬克斯·韋伯所說的工具理性,對於某個具體的目標,用什麼理性的方案加以解決,更多的是想到這個。突然間,人被拋離日常生活的軌道,孤零零地處在無人拯救的狀態,只能一個人孤獨地面對天、面對上帝,面對一個不可知的命運,這時就開始想到自身存在的意義,生命本身的價值等問題。
過去大家相信人有一個健全的理性的大腦,但除了大腦的理性,人還有神秘的心靈部份,人在困境當中活不下去,有時是因為心靈遇到了挫折。理性的困惑可以通過方案得以克服,但心靈的痛苦涉及到人的隱秘世界,很難與人分享和訴說,這成為人生一個最大的過不去的坎。
這段時間我和朋友交流,很多時候都在思考這些問題。不少朋友突然變得非常的感性。當一個人突然被拋入一種孤獨的境地時,生命存在本身的荒謬性就呈現出來了。當然這種荒謬性是需要超越的,否則就真的要進600號了。這種超越可以藉助哲學、宗教的力量,當然還有可能通過文學,不過文學的背後依然是哲學和宗教。
4. 中國人經過這幾十年,心靈變得粗糙了
靜默的兩個多月中我沒有讀太多理論性的著作,反而追了好多劇。以前很忙,也不捨得時間。過去斷斷續續沒看完整的《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這次全部看了一遍。《權力遊戲》揭示了現實世界中權力之間的規則,以及與各種烏托邦的關係,對比現實,還是有很多感受。
其次,我也開始接觸感受一些新的文化樣態,這一年我比較關心九零後文化。我自己一直研究思想文化,希望和時代同步。現在新浪潮一波接著一波,九零後出現以後,他們帶來一種新的文化,像B站、小宇宙、小紅書、抖音、快手,都呈現出一種新的文化樣態,這也成為我一個新的研究對象。特別是我們現在教的學生都是九零後、零零後,如果不了解他們,很難做一個好老師。所以我這一年倒很有興趣的在研究這個。要了解他們,也要和他們有一種共情:他們在做什麼?什麼樣的作品影響了他們?這時你就意識到抽象的了解是不行的,你需要切實地了解他們玩的盲盒、迷戀的虛擬世界、元宇宙,還有各種科幻,等等。我最近又把在年輕人中非常流行的短劇《愛,死亡和機器人》看了一遍,這時就會覺得完全進入了他們的世界。我還重溫了一些過去我看得很少、也不是我的菜的作品,像《黑客帝國》、剛上映的《瞬息全宇宙》等等,通過這些可以更多了解年輕人的內心。
我覺得有一點很有意思。過去的人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上帝、神或者天命所構成的超越世界。今天年輕一代普遍不信神,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超越世界,這個超越世界由二次元、虛擬世界、元宇宙構成,肉身和精神也是分離的。這也就是說人永遠是有神性的,他不可能像我們所想像的那樣,只是活在現實世界中。年輕人喜歡的那些遊戲,背後不只是無聊、休閒,他們也在尋找人生中的一種超越性的存在。對這個問題過去我有些理性的思考,但進入那些作品以後,就完全不一樣了。當然這還只是個開始,我試圖把傳統的人和現代人兩個世界的問題(現實世界/超越世界、肉身世界/精神世界)做一個系統的思考,也許以後會成為一個研究的新方向。
我還看了韓劇。一直有人對我說韓劇很好,但過去我沒有大段的時間觀看,只是看了韓國的時政片和社會片。這次靜默期著重看了愛情片系列,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文青,到現在還有文青氣質。我很驚訝。過去我們不太看得起韓國,覺得他們比較粗糙,沒有悠久的文明,在歷史上又沒有經典,但是,韓國繼承日劇的傳統,又發揚光大,在表現情感的細膩方面,已經超過中國的影視。
韓國這些年在國際影壇,已經全面接替了中國。世界各大電影獎韓國電影都有斬獲,韓劇非常流行,包括去年大紅大紫的《魷魚遊戲》,我也做過評論。他們對現實世界的揭示,特別對幽暗、複雜的人性的理解和揭示,說實話,已經超過中國藝術家了。不說別的,在心靈的層次上,在表現力上,我們已經不如韓國了。我也看過幾部像周冬雨主演的中國愛情片,有深度的很少。中國人經過這幾十年,心靈變得粗糙了,不和其他文化大國比較,即使與韓國比,都有了不小的距離。
5. 作為啟蒙者,千萬不要自以為是
我還特別想提一下看過的一部BBC的流行英劇《正常人》(Normal People),講九零後的愛情故事,從中也可以發現九零後的情感世界。這部劇是毛尖老師推薦給我的,她是電影評論大家。這部劇是根據暢銷小說改編的,深得年輕人的喜歡,1991年出生的愛爾蘭女作家莎莉·魯尼(Sally Rooney)寫出的深度實在令人驚訝。好幾個也算是文青的朋友看了也都覺得很驚訝。它非常微妙地把階級、性別、性權力等要素都建構在故事裡。雖然是一本暢銷書,但已經被公認為是21世紀的經典,根據小說改變的連續劇甚至比原作更精彩。這是一個非常有張力的文本,可以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解讀理解,我關注的是90後一代的愛情觀和他們獨特的精神世界,顯然與老一代,比如《廊橋遺夢》(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一代迥然不同,以後有機會我會專門作一個研究。
有不少學者一直認為我們要堅守啟蒙的傳統,閱讀經典,這沒錯,事實上我也在堅守古典,但是呢,我們現在的啟蒙對象已經成為新一代人了,特別是九零後、零零後他們的精神世界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樣。我們不能按照傳統的架構模式,希望他們成為完全像我們一樣的人,他們不可能重複我們這一代。如何來影響他們?首先要了解他們,而不是要求他們服從。與年輕一代的交往,最重要的是「分享」,這種分享是雙向的,你要讓年輕一代與你分享你所欣賞的境界,你也必須放下身段,與他們分享他們喜歡的新的經典、新的文化樣式。
前兩年我看奇葩說,很驚訝,年輕一代對私人領域的各種社會文化現象、特別是個人的情感生活,思考是那樣地細膩深入,而老一代人相對比較粗糙。現在我又看了新一代的文藝作品、我發現那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雖然我未必完全認同,依然有距離感。但作為啟蒙者來說,千萬不要自以為是,故步自封,以為自己所經歷過的時代是最好的、自己所欣賞的經典是最美的。年歲增長以後,內心中的「九斤老太」情結也會滋長。警惕內心的魔鬼,這是啟蒙者同樣要面對的。
許紀霖,華東師範大學紫江特聘教授、歷史學系博士生導師,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副所長。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思想史與知識分子、上海城市文化研究,著有《脈動中國》《安身立命:大時代中的知識人》《家國天下:現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中國知識分子十論》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