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美關係只餘「怎麼戰」的問題  兩國同樣很傲慢?

撰文: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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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一期的中國訪談類節目《十三邀》,播出了新冠肺炎疫情前許知遠在香港對傅高義先生的採訪。雖然採訪的時間並不長,但裏面傅高義對於個體、社會、國家乃至世界的思考,卻彌足珍貴,值得反覆琢磨和思考,採訪中高頻出現的關鍵詞——了解、交流、視野、文明,正是對我們今天所處這個時代最真誠的忠告。
先說了解和交流。當主持人問道,對外界的好奇心是怎麼來的,傅高義說,「要是了解自己的社會,應該了解外國的社會,要不然自己社會的特點是不會了解的。」1979年,傅高義出版《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一書並藉此名聲大噪,正是對外國社會的一次深入了解與介入。而這種了解和介入,又會反過來成為了解美國的一面鏡子,給美國帶來啟示。

作為高齡老人,傅高義如何保持旺盛的精力,去介入那些「大」的事情,驅動力又是什麼?當被問及這個問題時,傅高義一方面直接表達了對美國學界現狀的不滿,另一方面也還是在強調了解的重要性。「我並不滿意過去一段時間美國的政治學和社會學領域,大概是過去的二三十年間,這兩門學科,有過分科學化的傾向,過度使用定量研究的方式。從我的觀點來看,這樣做遠遠不夠,這麼做無視研究對象的現實語境,無視他們身處的社會背景,無視他們擁有的歷史記憶。所以我更喜歡真正去了解研究對象,真正去了解歷史背景,以及思考更大的語境。」

要想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了解與交流的前提,是對方真的願意聆聽,聆聽不同國別、不同意識形態、不同價值觀群體的心聲。在採訪中,傅高義很無奈的假設,「如果我真的擁有權力,我會借鑑日本和中國的經驗,讓美國政府承擔更多自己的角色,但在美國是無法實現的,我們不是後發國家,人們已經變得非常傲慢。」

美國的傲慢與偏見,這是常常見諸中國媒體端口的表達,而且字裏行間無處不在對美國的憤懣和抨擊情緒。但現在同樣的傲慢與偏見,也在正在不斷崛起的中國潛滋暗長。

牛津大學人類學院研究員項飈在《把自己作為方法》中對中國當下境況做了這樣的解釋,「中國很複雜,但中國中心的任務往往是消解這些複雜性,把它簡單化、統一化,因為它怕這個複雜。」「『大』就總是從自己出發,覺得別人不能定義我,我要定義別人,不是去觀察,而是去定義,動不動就反對這個宣揚那個,智慧程度反而慢慢降低了。」「有一些人,理解政治化也是從抽象理念出發,從一種激情出發,不是從今天老百姓的生活狀況裏出發。」

傅高義在訪談中也特別提到了中國。2011年,傅高義出版《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兩年後,該書在中國大陸以《鄧小平時代》的書名出版,傅高義隨之成為家喻户曉的中國問題專家。

2015年9月2日,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傅高義在位於波士頓的家中接受新華社記者專訪。(新華社)

在談到中國時,傅高義是這樣說的,「我認為中國也面臨一些問題,中國是新崛起的力量,但中國還沒有適應這股力量,所以當去到一些地方,有些中國人的直覺反應就是,看,我們今天強大的很,聽我們的就好,有些中國人就是這樣的。還有些中國人意識到,為了更好的和其他國家相處,我們不能顯示得過於驕傲,這是一個更好的方式。但我的感受是,文字上這樣的表述不少見,但還沒有更系統化的實際行動,還沒有制定一個系統的規劃,對整個世界、各個領域進行學習,地理地質,風俗習慣,價值體系,宗教信仰,家庭結構,如果使用資源,如何遊說他國,如何能對其他國家的國民性格有更深刻的理解。所以在飛速成長過程中,中國還沒有形成一個更成熟的視野,如何與其他國家更好地相互適應。」

這裏就引出了另外兩對關鍵詞:視野、文明。對這兩個關鍵詞,傅高義在訪問中談到了很多次。比如他說,「很多才華橫溢的人,丟掉了對文明的信心。」「現在整個世界,都面臨着一些嚴苛的智識考驗,如何思考大的問題,比如湯因比,他以宏大的全局思想觀念聞名,還有一些早期的思想家,但是現在的人們,都缺乏遠見。」「歷史發展過程中,劇變時刻會不斷出現,是否擁有足夠遠大的視野,會產生根本性的不同。」

具體到美國和未來的中美關係,傅高義充滿憂慮。「美國領導集團的本能反應是,絕不允許另一個國家超過我們,所以華盛頓有很多人,腦中只有批評中國,或者攻擊中國,但從來不願意想,如何與中國互惠合作。在我看來,人類的文明,不能僅僅是關於商業利益,經濟發展,或者技術的創新突破,文明應該有更廣博的概念。某種程度上,文明應該是一種智識上發展的眼光,努力認清現實,又有更大的視野。」在最後,傅高義坦言,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促進中美關係的發展。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院長王緝思前不久在參加一次學術活動時,公開坦言,「我們對美國的研究太弱了,我感到慚愧。」作為中國國內權威的美國問題專家,王緝思此言固然充滿了個人對中美關係未來的憂慮和關懷,但更進一步應該追問的:我們對美國的研究為什麼這麼麼弱?這裏面,顯然不是資金和人員投入的問題,更多的是了解不夠、交流不夠,視野不夠,對不同文化和文明的認知不夠。再加上不少研究為了迎合政治需要,早已沒有了「另一種可能」,只剩下了「怎麼戰」的問題。

說回到傅高義。該訪談最讓人唏噓和難忘的是,傅高義妻子最後對這位已經故去的老人地下室書房的展示。並不算大的空間裏,堆滿了各種書籍和材料,一晃而過的鏡頭中,出現了鄧小平、陳雲等中國政治人物。生前,傅高義正是在這樣的空間裏思考美國、中國和整個人類的。

傅高義妻子說,當看到外界在傅高義去世後對他的讚美時,她和孩子們的共同感受是「很煩躁」,因為他那些給予他人的時間,原本是可以回歸家庭的。與此同時,她也慶幸,傅高義在2020年12月就去世了,「否則他看到1月6日發生的事情(美國國會山騷亂),他會傷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