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論場|從刺秦到頌秦 中國的歷史觀怎麼了?

撰文:戴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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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大秦賦》的創作者們應該要感謝拼多多,這家電商在自家員工猝死事件中的烏龍發言(拼多多官方的解釋)迅速轉移了中國公眾的注意力,不然《大秦賦》恐怕還要繼續遭受輿論的非議。

當然,換成是某個明星的八卦新聞,應該也能迅速搶走批判《大秦賦》的熱度,畢竟對於大眾來說,《大秦賦》背後的歷史觀、文化心理等問題,距離世俗生活還是有點遠了。

從公元前230年至前221,秦王嬴政陸續滅掉六國,建立起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定都咸陽,史稱秦朝。圖為「秦王掃六合」題材的版畫對外展覽。(多維新聞)

其實這部大型古裝歷史劇的口碑崩塌早已顯現,從開播時的豆瓣評分8.9,一路降至7.9,最終以6.2完結。如果只查閲大陸官媒上有關《大秦賦》的文字,或許會讓人以為這又是一個憑藉服化道與演員陣容高開,最終因為編劇有失水準而低走的案例。

比如有評論者惋惜,《大秦賦》為了「破圈」,加入宮鬥元素、偶像劇元素,台詞使用淺白的現代漢語,導致整體內容「主次不清」,拉低了層次。

近些年中國頻頻有類似的古裝劇出現在屏幕上,大多是資本為了盈利而打造的圈錢產品。但《大秦賦》顯然不在此列——被批「消解了歷史正劇的嚴肅」的前提,是劇集本身定位在歷史正劇。

開播之初,《大秦賦》一度好評如潮,除了製作、演技等技術層面,該劇被大陸官媒稱讚「以陽剛渾厚的歷史感,一掃陰柔、浮誇的偽歷史劇氣息」。這部在社交平台上被很多網友貼上「2020年末最燃」標籤的歷史大劇,顯然和「流量」、「偶像」、「娛樂」等沒太大關係。

《大秦賦》海報。

然而就像雞湯文最愛說的那句「選擇比努力更重要」,《大秦賦》在播出過程中遭遇越來越嚴厲的批評,且拳拳打在要害,充分證明了創作「方向」沒選對,真的是越努力越讓人覺得看不下去。

這個「方向」,就是歷史觀。

《大秦賦》裏的秦國,仁義正派、廣受愛戴,幾乎稱得上是「偉光正」了。秦王嬴政心懷天下蒼生,「統一之夢」初心不改,終身力行東出,掃六合,並天下,是為着解萬民於倒懸。秦國群臣之間也是為了統一大業身體力行、惺惺相惜,韓非可以哀亡在李斯的懷裏。

戰國七雄中的其餘六國,廣大老百姓也都是一副「盼秦軍來得解放」的心態。劇中的一個細節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在戰火中流離失所的楚國人,公然聲稱「回楚國沒有活路,我不願當楚民,願成秦人。」

《大秦賦》海報。

可凡是在中國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應該都會記得《史記》中有一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很多自媒體針對《大秦賦》的劇情人物設置發文「秦國是個什麼樣的國家」、「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嗎」,指出基本的歷史常識:

即便拋開「氣概」,在中國古代各種文獻典籍記載中,面對秦軍的攻城略池,各國百姓幾乎都會選擇逃亡,而不是降秦,只因秦國是出了名的殘暴。

對外征戰,秦軍所到之處濫殺無數,「秦人每戰勝,老弱婦人皆死,計功賞至萬數」。根據中國歷史學家翦伯贊主編的《中外歷史年表》統計,公元前293年,秦軍大敗韓魏聯軍於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公元前274年,秦擊魏於華陽破之,斬首十五萬;公元前260年,秦軍大破趙軍於長平,坑卒四十五萬;公元前234年,秦軍攻趙平陽,斬首十萬……而在動輒數十萬的屠殺數字中,很多歷史學家認為其中包含了大量平民百姓。

對內統治,秦國的暴虐絲毫不遑多讓,幾代秦王皆奉行商鞅的殘民、弱民、窮民、愚民政策,「橫徵暴斂,敲骨吸髓」,國家對每一項資源都要精細的掌控,刑罰嚴酷且輔以「連坐」制度。這樣的統治確實把秦國上下打造成了行之有效的戰爭機器,代價則是普通人的苦難,所以《荀子》中說「秦人其生民也陿阸,其使民也酷烈」,《史記》中也記載秦國「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不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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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實的歷史中,並不能找到秦王東出解民於倒懸的任何實例,而所見只有屍骨遍野、城垣盡毀。對於秦的歷史評價,其合六國文字於秦篆、統一度量衡、廢封建、立郡縣等統一措施,是無人可否認的歷史貢獻。但這些功績的另一面,是當時具體時空體認下的「暴秦」,是漢代初年賈誼總結過的「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且成為此後兩千年中「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周期律的核心密碼。從常識出發,也應該知道「不能用這種貢獻來抹殺它的殘暴,否認它給當時人民帶來的可怕災難」。

但《大秦賦》卻將這種重大歷史共識隨意塗抹,一而再,再而三讓秦王嬴政聲情並茂地宣稱,東出、「一天下」,為的是拯救萬民於水火,還出現楚人投奔秦國的熱烈場景,這種編造「實在匪夷所思」。

所以觀眾對於《大秦賦》的失望,絕不僅僅是停留在台詞是否「瑪麗蘇」的技術層面。大多數人感受到卻不知從何表達的「生理不適」,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馮天瑜教授直接點破。在他那篇近期被社交網絡廣泛轉載的文章中,直言不諱的表示「大一統」並非絕對就是好的,同樣要將其「置於特定的時空條件下加以評價」。秦統一六國的歷史貢獻不可低估,但在肯定秦王運用「惡」的槓桿啟動歷史進步的同時,也應該看到「秦代確立的專制君主集權政治傳延兩千年並不斷強化,在中國歷史上是一柄龐大的雙刃劍」。

特別是近古以至近代,「君主專制集權成為阻礙中國社會近代轉型的重大惰因」,「故在文明轉型的近現代為君主專制大唱讚歌,把秦始皇抬到德越三皇、功過五帝的位置,讓今人對其頂禮膜拜,是莫大錯誤。」

歷史並非不能做出「與時俱進」的解讀,但不能違背基本的歷史共識。(視覺中國)

不過,此類「知識分子的聲音」在互聯網上遇到兩種反駁,一種是「不能用今天的意識形態和道德標準去衡量古代」。

然而這種辯護的尷尬在於,《大秦賦》將秦國打造成一個「奮鬥者聯盟」,本身遵循的正是「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

另一種反駁近乎於和稀泥:「沒必要對一部電視劇上綱上線。」這種用四兩解構千斤的說法,與《大秦賦》的導演闡述頗為相宜:「我們為這部劇所做的努力,就是想激起人們心中的那股勁兒,那是兩千多年來先人們傳下來的,是我們血脈裏與生俱來的,是願為國家慷慨赴死的豪情,也是『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的理想。」

說白了,電視劇創作者們沒有想什麼「宏大敘事」,就是選取歷史的一個切面,編寫一個「合時宜」的故事而已。雖然這部劇最終在網絡平台播出,但其功能性與工具性,似乎從一開始就是瞄準了中國中央電視台第一頻道晚八點黃金檔。

這種對「權力意志」的歌詠,可以清晰的看出最近三十年來藴涵在中國大眾集體無意識中的文化心理的嬗變。以1998年的電影《荊軻刺秦王》為代表,陳凱歌等對於秦的歷史書寫,主題還是「刺秦」。儘管在北京大學著名學者戴錦華看來,陳凱歌們自以為可以繼續某種1980年代的「關於權力與人性」「關於戰爭、殺戮與生命」的啟蒙話題,一方面表現為「渴求」政治暴力蒞臨,因為唯有政治暴力或曰迫害、壓迫的到來,方能印證自我的正義與價值;而另一方面,「這份反抗與悲情的自我想象與主體結構,事實上極易反轉並走向自己的反面:與政治權力、尤其是政治強權的高度認同。」

1998年的電影《荊軻刺秦王》海報。

戴錦華毫不客氣的指出,在多少帶有某種自戀且犬儒的「精神勝利」的心態下,「刺秦」已經成為斑駁混亂的「秦頌」:如果不能以人性、和平、生命的名義戰勝強權,甚至不能為強權提供一個在精神上勢均力敵、雖敗猶榮的對手,「那麼我們至少可以佔有某種權威卻自願犧牲的角色」,給予強權(或曰「權力意志」)一份最不需要的「寬恕」。

然而從2002年的電影《英雄》開始,到今天的《大秦賦》,「秦頌」已徹底淪落為不假思索的「頌秦」。權力意志不再是那個「他者」(哪怕這個「他者」曾經也只是存在於自我想象當中),而是將主體消解,看似權力意志熔鑄成了新的「自我」,實則是甘心被權力意志吞噬,成為魯迅筆下經常批判的那個名詞而已。

所有的大聲疾呼都源於看到了某種令人不安的趨勢。馮天瑜在他的文章結尾說「勸君少頌秦始皇,民治定比君治強」,其能指與所指又不僅是歷史觀的倒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