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科院學者趙汀陽:我們認識中國,為什麼總走不出西方框架?

撰文:外部來稿(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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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趙汀陽在討論中國思想研究時,強調中國在現代以來失去了以自身邏輯講述自身故事的能力,逐漸成為西方歷史的一部分。他認為,中國作為一個連續不斷且具有強大向心力的文明,需要重新理解和重構其歷史性。同時,趙汀陽指出西方知識框架在分析中國時存在偏見,導致許多誤解,強調中國的神性和文化核心並不依賴於宗教,而是體現在中國的存在本身。趙汀陽呼籲中國學者排除偏見,重新審視中國的歷史與文化,並思考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

趙汀陽,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哲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長城學者,著有《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像》、《惠此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的中國》等書。( 思廬哲學)

我大概是1993年之前,基本上是屬於做研究西方哲學的,但是1993年之後,我主要轉向研究中國的思想。在1995年的時候,北大的朱蘇力教授有一次提一個問題,他說我們確實應該思考一下,中國到底有什麼東西是能夠提供給世界的?這個問題給我印象很深刻,因為在研究中國的時候,很容易變成研究中國的一些土特產。

朱蘇力這個問題想問,中國有沒有一些能夠提供給世界的?普遍性的一些東西?我應該說從轉向中國的研究以來,一個基本的方法就是以不同專業的朋友為師,因為中國是一個綜合的存在,我必須瞭解各個方面的知識,不管是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考古、古文獻、中國的歷史,諸如此類。

那麼,中國到底是什麼?有過無數的解釋,有過西方解釋也有中國人自己的解釋,我是看過不少。但是說實話,我覺得大多數都是一個描述,描述中國到底是長什麼樣的,它沒有解釋說中國為什麼長成這個樣子?它告訴你中國長這個模樣,這個我們知道。我感興趣的,是中國為什麼能夠長成現在我們大家所描述的這個樣子?

趙汀陽是當代中國「天下論述」的重要建構者之一。(VCG)

簡單用一句話來說,中國是一個有著強大的向心力的一個漩渦,這個漩渦不斷把周邊各個地方各個文化捲到一起,形成一個極其豐富的、巨大的時空的存在,並且漩渦的特點就是一旦捲進來就無法脫身,它是一個向心的運動。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這樣一個巨大遺產,就是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的最大的遺產。

所以,我也把我所做的試圖重構中國的歷史性,這樣一個工作理解為是一個祭祖行為,向祖先致敬的行為。為什麼中國需要重構它的歷史性?在古代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現代產生的,是因為現代以來中國已經失去了以自身邏輯來講述自身故事,這樣的一種方法論或者說一種知識生產上的立法能力。客觀原因應該這麼說,在現代之前,中國是一個獨立發展的歷史,但是現代以來,中國的歷史已經萎縮、蛻化為西方征服世界史的一個附屬或者分支。

也就是說,現代的中國史其實是西方史的一部分,那麼這個時候,我們就失去了自己講述自己的能力。當然了,我們肯定都會意識到這個情況正在改變。今天,中國逐漸擁有了自己,重新擁有自己生長的能力和方式。

當然這是不久以前的事情,我們一般都認為它是改革帶來的成果,但是改革一開始,中國很弱,中國真正獲得了自己生長的方式,也就是不超過十年時間。所以這個時候,我們非常需要理解我們的祖先,理解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

改革開放的成果讓中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由昔日的一窮二白,變成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資料圖片))

共識與偏見

關於古代中國,一般來說有三個共識,大家都是共同承認的。一個是說中國是一個連續不斷的文明,據說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連續不斷的文明。第二個是中國具有相容性,就是無所不包。同時還有第三個更特別的特徵,中國是一個非神性的國家。因為和西方比,中國缺乏一個一神教,缺乏表達超越領域那樣的一神教。中國是一個非常世俗的社會,中國文化也有這樣一個現象。

這三個共識,前面兩個我認為是正確的,但是這只是一個描述,我們要解釋它為什麼是連續不斷的,並且為什麼是相容的?第三個假設,我覺得是有問題的。這主要是一個西方看法,在西方看來,如果你沒有一種宗教,或者沒有一神教就是沒有神聖性。這一點我深表懷疑,中國的存在是另外一種神聖性,不需要表達為宗教,這也是我試圖論證的一個問題。

我就是要追問,何處是中國?什麼是中國?什麼是中國的信仰?我要分析這個行為的邏輯以及跟行為邏輯所一致的那些證據。什麼是行為邏輯?也就是符合行為者的最大利益的選擇,這就是他們的邏輯。或者換句話說,當一個行為者擁有最大能力的時候,他會做什麼樣的選擇?我們這樣理解古人,理解古代每個朝代,每個當時的部族。那些部族他們分別在做出集體行動的時候,他們到底追求什麼?就是要偵探這樣的一些問題。

中國廣土眾民與多民族的國家特性,令西方與日本曾藉此宣揚成中國並非國家而僅是個文明。(新華社)

做偵探要排除偏見。第一個排除的就是自現代以來,包括我自己在內,有時候潛意識會被迫使用的,由西方知識生產提供給我們的一些概念和知識。我們用這些東西來分析中國,比如說過去曾經一度很流行,說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這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中國根本沒有封建社會,沒有西方意義上的中世紀的封建社會。我們的封建指的是先秦的分封制,那個跟西方封建社會完全不是一回事,把封建社會指中國從秦朝到清朝這段時間,那就是更加的不靠譜。

當然幸虧這樣的不靠譜觀念,現在已經得到了糾正。同等不靠譜還流行過,說歷史是階級鬥爭史,這也是完全不靠譜;說我們小時候讀的歷史都是農民起義,其實農民起義是中國歷史上非常不重要的部分,並且不一定是真正的純樸的農民,基本上是流民,所以這完全不靠譜,這都是西方推銷給我們的觀念。包括今天應用的仍然發揮作用的,比如帝國、朝貢體系、東亞、民族主義、殖民主義,這些都是西方用來解釋中國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是不符合事實,不靠譜,和中國的對不上。這些概念不僅誤導事實,我們還要知道還有政治的附加值,把中國描述成一個很醜惡的故事,所以這個都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Rihanna穿了郭培的「高訂」,儘管成功引發話題,但也不禁令人提問:為什麼當代中國設計師也在做龍袍?是否我們還未走出帝制?(電影劇照)

當年我的書,就用了帝國這個概念。過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天我覺得不對。我們中國是帝國嗎?帝國的標誌就是迷信武力的征服,並且是向外看,是一個向外拓展的國家,那才是帝國。中國不是這樣的,中國缺乏以上的兩個性質。我們怎麼管中國叫做一個帝國?其實古代中國只不過君主制,所以我後來在新的書裡面進行了糾正。

當然沒有糾正過來的還有很多,因為這一百年我們已經被西方重新塑造,如果有這些不靠譜的概念,也請大家原諒,我一個一個地改掉,慢慢地改正,這是一個偏見。

另外一個要注意的偏見,就是我們在理解古代歷史的時候,非常容易以現代的事實倒影為古代的事實。比如說我們今天的國家是有主權,是民族國家,似乎應該拿這些東西去倒影到古代,那就很麻煩,古代不是這樣的。比如說,中國古代沒有民族這個概念,不過是你是山東人,他是山西人,就是不同地方的人。

被譽為「最後儒家」的梁漱溟,在維護中國文化價值的同時,也不免接受歐美視角批評中國的國家功能缺失。(騰訊網)

在今天都給搞成民族,搞成民族之後告訴你,你一定就有民族主義,中國古代就變成民族之間的競爭。古代中國這片土地上只發生過政權之間的戰爭,各個英雄都是忠於自己的朝廷和君主,而不是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這些統統不存在。這些都是把現在的事實倒影回去,這也是我們需要糾正的。

還有一個偏見,我管它叫地方主義的偏見。這個包括比如說流行的,就是漢族觀點、漢人觀點、儒家觀點等等。因為中國主體,人數最多的就是漢人和儒家文化,所以我們很多時候都是習慣於站在中原,以漢人的身份來看中國。那麼這樣的話,有時候正好應和西方的敘述。

在西方看來長城是中國的邊界,所以我們越看越小,這樣是不公平的。如果我是一個蒙古人,我會怎麼想?我站在長城外面難道不能往裡面看?我難道不能認為中原應該歸我統治?當然可以。當年忽必烈就是這麼想的,皇太極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不能夠局限地站在一個地方去看問題,我們要站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點來看中國。我覺得也是需要糾正的一個偏見。

以漢人為中心,對「少數民族」定型定格,除了音樂,亦可見於各級人大、政協會議的「少數民族代表」,開會時仍要穿上平日基本上不穿的那套「民族服裝」。(Getty Images)

中國的漩渦

我們排除這些偏見之後,我理解的中國就是一個自古以來連續動態博弈的遊戲。大家為什麼有熱情要參加這樣一個博弈遊戲?或者說為什麼大家想參賽?參加中國這樣一個比賽?這些都是要值得研究的。

最核心的問題,是這個遊戲在運動方向上,是一個由內向外走的向度,還是由外向裡走的向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因為有時候中國的學者,包括我曾經也是這樣,我們忍不住從漢族的角度、從儒家的角度看問題的時候,我們就直接而情感化地想像,中國的文明一定是由中原這個地方向外擴張的,好像是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最後終於走到這麼大的範圍。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具體說來,是在我說的中國漩渦形成之前,中國是從中原往外傳播的。

也就是說在遠古的中國,比如說早到新石器時代,或者早到夏商那個時代,夏商周。這個階段,中國基本上由中原向外發生影響,但是關鍵是那個時候,還不是中國。

那個時候所謂中國就是中原一點點地方,其他地方就是天下。在先秦時代,應該說是一個中國管理下的天下。秦朝奠定了中國,是秦朝統一六國之後才真正形成、定義了中國。這個中國已經形成了一個無法脫身的漩渦,這個漩渦的原因要往上追溯。但是一旦形成漩渦,中國就變成一個各方的力量由外向中間走的這麼一個路徑,形成了向心力,所以中國越變越大。這能夠解釋一個難題,就是中國是非侵略性的,但是為什麼幾千年下來,中國不去侵略,卻越變越大,這樣一個悖論如何解釋?

先秦時代的秦人與外族人關係密切,常被中原人認為是蠻夷。圖為秦宣太后與外族義渠之王通婚。(內地劇集《羋月傳》劇照)

我相信我這個漩渦模式,能夠解釋這個問題。中國變大是因為各方力量不斷被捲入這個漩渦。為什麼會形成漩渦?簡單地說一下,這個漩渦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為中原地帶擁有當時最好的物質條件,還擁有最豐富的精神世界。各個部族到中原來,逐鹿中原,搶奪中原,搶的不僅僅是地面,更主要就是搶奪物質生產的能力以及精神生產的能力,或者是知識生產的能力。

擁有了知識生產、擁有精神生產,就可以把自己合法化,而且能夠支配整個中國,支配所有地區。所以漩渦的吸引力就來自於此,它是一個最大的物質生產,同時也是一個最大的精神生產。

中國的神性

那麼,中國漩渦的核心——精神世界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吸引力?這就要解釋中國的神性問題。中國在早期中原發展出來的問題,已經奠定了是一個天下。天下是以天對應,也就是說天下是要配天的,要與天相配。天是神聖的,如果我們天下的存在方式跟天相似,那麼它就因為配天而具有神性。所以中國的神性是這麼來的。中國的房子為什麼蓋成這樣一個樣子?

下面有一個底座,底座就是大地,上面這個蓋就是天,所以我們的房子本身就是天地,就是諸如此類的細節都表明了,中國這個文化的運動方式就是要把中國的存在方式,塑造一個配天的存在,所以它是神聖的,儘管它不是一個宗教。

作為英國推理小說家羅默(Sax Rohmer)創作的虛構人物,傅滿州通過戲劇、電視、廣播和動漫等方式塑造超過90年,是西方人對黃禍恐懼的代表,同時也可視為娛樂文化中邪惡天才的原型之一。(WikiCommons)

在這個偵探故事的結尾,我想告訴大家,我們經歷了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因為我們把中國當成一個不加思索的東西,所以老去尋找其他事情。我在過去一直沒想通,中國的信仰是什麼?一個民族一個文化不可能沒有信仰,可是中國的確沒有一神論的宗教,這一點使我迷惑很長時間。我們中國的信仰是什麼?最後我發現,這是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中國的信仰就是中國本身,中國的存在這個實體,這個巨大的時空存在就是中國的信仰,所以我們信仰的就是中國!

中國存在的歷史性就是中國的宗教。前不久,我跟法國的歷史學家談到這個問題,他也說中國沒有宗教。我說某種意義上來說,歷史學就是中國的宗教。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中國存在的時空,中國的整體性,整個都是中國的神廟。我們就住在中國的神廟裡面,所以這就是我的一個結論。

中國歷史性的演變,大概可以這麼說。我概括為先秦階段,也就是說從舊石器、新石器一直到秦始皇之前的這段時間,叫做中國的天下,也就是說中國所建立的世界秩序。那麼從秦漢到清末這一段,我把它說成一個內涵天下結構的中國。

2019年12月13日,外長王毅形容美國沒有正確的「中國觀」,也沒有正確的「世界觀」。(Reuters)

為什麼中國不是一個民族國家,也不是一個帝國,其實不是前一陣流行的文明國家,這個詞太模糊。如果說中國是一個文明國家,好像別的文明不是文明,這個聽上去不太禮貌。我覺得不是這樣,中國是一個以天下為結構的國家,或者說以世界為模型的國家,這才是中國真正的性質。到了清末民國以來,現代中國就非常萎縮了,已經萎縮為天下裡面的中國,也就是世界裡面的一個國,一個普通的國家。

那麼中國未來的命運是什麼?或者說中國的天命是什麼?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我們也許可以指望,現在中國已經縮小到一個最弱的地步,是天下裡面一個普通的國家。那麼下一步,當中國重新進入生長,重新進入青春期、生長期,我們中國是否能夠由天下裡面的中國,重新生長為一個內涵天下結構的中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我覺得是非常可能的。

是不是還能夠進一步發展成為一個中國的天下,中國來建立一個世界的秩序?當然這個事兒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夢想,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我想引用一下呂不韋——呂不韋說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麼世界就是所有人的世界。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 思廬哲學」。

趙汀陽,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哲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長城學者,學部委;國務院特貼專家,「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主要代表作有《論可能生活》(1994)、《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2005)、《壞世界研究:作為第一哲學的政治哲學》(2009)、《第一哲學的支點》(2013)、《天下的當代性:世界秩序的實踐與想像》(2016)、《惠此中國:作為一個神性概念的中國》(2016)、《四種分叉》(2017)、《歷史.山水.漁樵》(2019)等。2021年10月,被表彰為「第六屆全國傑出專業技術人才」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