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成為中國幼童留學熱點 中產家長盼的是什麼?

撰文: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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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愈來愈多中國中產級家庭將年幼孩子送到泰國的國際學校。2022年新型冠狀病毒感染(COVID-19,前稱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緩和後,留泰的中國學生人數大反彈,清邁的國際學校的中國學生人數更達40%。是什麼因素讓中國家長選擇讓孩子到這個微笑之國留學?留泰之後,孩子會有怎樣的未來?

幾年前辭去中國國內媒體工作的成都媽媽劉媛(化名,46歲)2022年6月和先生帶着11歲的兒子傑森到泰國國際學校讀書。她直言,當時這個決定被親朋好友質問「是不是瘋了」,但在曼谷居住大半年後,她對當時的決定感到慶幸。

劉媛說,傑森在中國讀書時並不開心,還常常因為在教室外奔跑被扣分,但來到曼谷後,學校豐富的課程和體育活動讓兒子每天盼着上學。「當孩子喜歡學校,你還會擔心他學不好嗎?這可能就是一個媽媽最想要看到的。」

像劉媛這樣從中國一二線城市搬到泰國陪讀的中產家庭還有很多,在國際學校周圍甚至形成了「中國家長村」。

泰國曼谷哈羅國際學校幼兒園操場。 (嚴宣融)

傑森就讀的哈羅國際學校(Harrow International School Bangkok)離曼谷市區約有40分鐘車程,校區附近街道破落,路面崎嶇,也沒有像樣的大型超市,但這裏的房租隨着中國家長的入住水漲船高,最近還一房難求。

以劉媛一家三口租住的約200平方尺兩層別墅為例,每月租金已從之前的約1萬8000泰銖(約4,145港元)漲至目前的約3萬泰銖(約6,909港元)。臨學校湖邊的新建別墅社區月租則為15萬泰銖(約34,547港元),房源相當緊俏。

曼谷哈羅國際學校副校長雷迪什(Michael Reddish)博士接受《聯合早報》採訪時說,隨着疫情緩解、邊境開放,中國學生人數開始回彈至疫情前水平。

儘管哈羅的中國學生比例目前仍維持在5%,但學校對外聯絡負責人阿麗琳(Anneleen Erlingen)透露,最近收到的中國家長詢問明顯增多,與此同時,她幾乎每週會收到中國中介尋求招生代理的郵件。

根據專門研究國際學校市場趨勢的教育諮詢公司ISC研究公司(ISC Research)提供的數據,泰國國際學校的中國學生整體入學率過去5年從2.1%上升至3.2%。泰國國際學校協會(ISA)數據顯示,泰國目前採用英美教育體系的國際學校至少有128所;這些學校大多位於曼谷,其次在清邁。

來自深圳的媽媽陳靜是清邁留學中介「V遊學」創始人之一。(嚴宣融)

清邁教育等花費更低引青睞

由於費用更低等因素,清邁更受中國家庭青睞,多個清邁國際學校的中國學生比例逼近40%。

清邁留學中介「V遊學」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最近3年到清邁就讀小學的中國學生人數增長明顯,其中6歲至7歲、11歲至13歲年齡段在2021年年比增長約200%;8歲至9歲、13歲至16歲年齡段2022年年比增長超過200%。

《聯合早報》在清邁最熱鬧的寧曼路街頭和餐館觀察發現,中國家庭往往是老少一大家子外出,從他們的談話和着裝看,像是長期旅居者。

清邁普林國際學校市場及招生總監福西特(Tam Fawcett)告訴《聯合早報》,2022年以來大量中國家庭湧入,學校2023年起設置每個國籍不得超過40%的配額,目前中國學生人數基本已到頂。「即使如此,每天仍然有很多中國家長出現在學校門口,希望可以參觀校園。」

福西特說,校方很感謝中國家長的濃厚興趣,但學校須維持一個健康的生源比例。

問起為何選擇泰國,來自深圳的媽媽、也是「V遊學」創始人之一的陳靜(39歲)說,中國的國際學校普遍只接收外籍人士子女,成為許多中國孩子入讀的障礙,而相比其他國家,泰國更容易讓父母都獲得陪讀簽證。「當然,費用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以曼谷哈羅國際學校為例,小學階段學費每年為75萬3900泰銖(約173,631港元),位於上海的哈羅同級學費則約29萬人民幣(約331,424港元),比曼谷貴近一倍。

總體來看,曼谷的國際學校學費比清邁更高,位於清邁的普林國際學校,同級學費僅為43萬至53萬泰銖(約99,034至122,065港元)。

5年前把孩子從深圳一所公立名校轉到清邁國際學校的陳靜解釋,她想給孩子換一條賽道。在她看來,中國國內傳統教育最大的問題在於評價體系是唯分數論,「孩子如果不擅長學術,不能考高分,人生就變成沒有出路,但實際上人生是多樣化的」。

與陳靜有相似想法的劉媛也說,中國教育形式單一,缺少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還可能抹殺孩子的創造力和想像力。「中國國內只有一根柱子,就是成績,成績不好,整個人生就坍塌掉了。」

中國應試教育體制多年來一直被人詬病,由于衡量標準單一及上升通道狹窄,家長為了孩子能考出高分、力壓群雄,不惜投入大量財力精力,導致「內卷」愈演愈烈。

同樣來自深圳的吳辰岑(35歲)告訴《聯合早報》,她2022年帶3歲女兒到清邁讀書時也被家人質疑:「為什麼要從一個發達城市跑去一個連電線都裸露在外面的地方讀書?」

名校畢業的吳辰岑形容自己是在中國應試教育模式下成長的「三好學生」,但她認為,中國教育在某些方面比較滯後,不一定適合未來社會。而把親子關係放在第一位的她擔心,中國國內的壓力和緊張環境會對親子關係造成衝擊。「就是電影院效應,第一排站起來了你怎麼辦?」

來自深圳的家長吳辰岑被家人質疑為什麼要帶4歲女兒到曼谷讀書。(嚴宣融)

學者:赴泰留學現象突顯中產圖逃離國內教育體系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立教育學院人文與社會學助理教授楊沛東接受《聯合早報》採訪時分析,中國中產家庭湧向泰國留學,突顯出他們想要逃離國內教育體系的一種迫切感。

楊沛東說,中國最近幾年實施「雙減」等一系列比較極端的教育措施,側面反映出當地教育已經「卷到不能再卷了」,所以只要有條件的家庭,就會考慮給孩子找另外一條出路。

中國2021年7月實施「雙減」政策,旨在通過減輕學生的課業與課外培訓負擔,緩解家長壓力,但由於選拔機制並未改變,此舉反而讓不少家長更加焦慮。

旅居清邁的中國家長吳辰岑(右)和4歲女兒在國際學校的幼兒園裏。(受訪者提供)

泰國留學不代表「躺平」

中國家庭為逃離中國教育的「內卷」和題海戰術選擇送孩子到泰國留學,讓不少人以為,泰國留學生活很輕鬆,甚至實現真正的「躺平」,但受訪家長都認為這種理解是個誤區。

陳靜說:「換一條賽道,但並不表示這一條賽道就非常輕鬆。」如果孩子不擅長學術,但在藝術或體育方面有發揮空間,孩子同樣也必須在這個賽道和別人競爭。

陳靜說,到泰國後家長更沒法「躺平」,泰國的生活環境跟中國差異大,很多事情在泰國需要家長親力親為,同時家長在社交和價值觀層面也需要不斷調整與學習,以與國際家庭接軌。

記者採訪劉媛家庭當天,她的孩子傑森早上5時30分已起床,6時到學校上網球課一小時,之後洗澡吃飯,7時45分開始一天的課程。傑森下午也得上學校興趣班,直至4時左右才放學。

劉媛說,孩子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滿,而她帶孩子出來要面臨的挑戰比在中國國內更多。為了能和學校更好地溝通,多年沒有使用英文的劉媛在當地上課惡補英語。

據劉媛介紹,國際學校的活動非常豐富,各國媽媽常常需要準備家鄉特色食物作為後援服務。她的一個朋友到泰國後整天忙着熬製奶茶等,甚至比以前上班還忙。

劉媛感嘆,出來陪讀其實是離開舒適區,但在陪伴孩子成長過程中,媽媽也在成長。

來自成都的劉媛(右)說,兒子傑森入讀曼谷國際學校後,學校豐富的課程和體育活動讓他每天盼着上學。圖為母子從學校門口走出。(嚴宣融)

家長:為移民歐美而「潤」泰

一些中國留學家庭將泰國視為「進可攻退可守」的中轉站,也有一些家庭將泰國當作下一步移民的跳板。受訪學者指出,當這些家庭秉持的價值觀與中國宣傳的主流價值觀出現衝突時,「出去」是他們會作出的一個自然選擇。

中國網絡近兩年時興以英文「run」的諧音形容移民海外的「潤」學。2022年4月上海封城期間,「潤」學再次爆紅,不少前往泰國留學的中國家庭就是抱着「潤」的想法。

據清邁大學校長獎學金國際項目社會科學院在讀博士牛亞凡介紹,她在研究調查過程中接觸到不少2022年冒着疫情風險「說走就走,全家都走」的家庭,抱着「去了再說」的心態到清邁旅居。

曼谷哈羅國際學校對外聯絡負責人阿麗琳受訪時也強調,該校日益增多的中國家長詢問中,更多是針對低年齡段的兒童。

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助理教授陸曦向《聯合早報》分析說,出國留學生低齡化的趨勢恰好反映出是中國家長本身的價值觀在主導,不是孩子不適應,而是家長在「用腳投票」。

陸曦對於中國家庭選擇泰國國際學校並不感到驚訝,「泰國國際學校獲得的認可度不比中國國際學校差」,而新加坡、香港等亞洲其他地區的國際學校除了費用問題,也未必有足夠的學額。

陸曦分析說,以1970後、1980後為主的中產階級家庭在資訊獲取渠道上相對更開放,知道外部世界在發生什麼事,當他們感覺生存空間被擠壓,自然會覺得恐慌,也為下一代焦慮,就會想盡辦法把小孩往外送。

陳靜說,不少家庭在辦理泰國留學的時候已經有移民歐美的打算。目前她已為兒子辦理加拿大永久居留,並表示當年來泰國是把它視為一個中轉過渡的地方。

牛亞凡說,中國中產家庭就個人而言在國內也有一定社會資源,生活可以比較滋潤,但如果放眼下一代的教育,就會覺得「這個系統性問題我解決不了」,為了不要被這種教育裹挾,就會作出「逃」的選擇。

受訪的中國家長都坦言,未來不排除前往歐美繼續深造,他們將根據自己和孩子的需要,在國際學校提供的美制、英制或IB(國際文憑)課程中作出相應選擇,以便今後接軌。 不過,並非所有泰國留學家庭最終都選擇「逃」,也有家庭回流中國。41歲的王濤曾在疫情期間帶着5歲的孩子在清邁讀書,但一年後就全家返回北京。

與其他受訪家長想法不同,王濤不僅更認可中國的基礎教育,還相信中國未來發展空間更大。她擔心孩子太小,在國外生活時間太長不僅會忘記母語,還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感到陌生,將來難以融入中國社會。

不過,王濤並未放棄出國留學的想法,她表示等孩子上了初中再考慮出去。

王濤(右)夫婦和5歲女兒(中)在清邁國際學校門口。(受訪者提供)

「出去」的問號與感嘆號

這篇報道中的受訪家庭,在中國有自己的職業、自己的生意。他們曾搭乘中國經濟騰飛的東風,積累了一定的財富。這讓他們在舉家遷往異鄉陪讀時,還能繼續保持着優雅和舒適的生活。

不過泰國留學之路並非沒有挫折。成都媽媽劉媛說,原以為逃離了中國的內卷,到了泰國後卻發現中國媽媽圈能人輩出,既能自學英文參加各種講座,還能一日三餐百樣菜不重複,讓她倍感壓力,甚至一度崩潰痛哭。

但她認為,這些壓力是可以調適的,而中國教育體制的弊端卻是家長無能為力的。

或許對這些中產階級家庭來說,泰國留學只是「行在路上」的一部分,未來還有許多問號。但他們為逃離中國國內環境、擁抱世界而走出的這一步,是一個堅定的感嘆號。

本文獲《聯合早報》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