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布石油和美元 歐洲足球世界的資本遊戲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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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賽季英超最後一輪,車路士(Chelsea)迎戰利物浦。希比亞(Sami Hyypia)為利物浦首開紀錄,但不到兩分鐘,迪西里(Marcel Desailly)就為車路士扳平了比分。而在上半場中段,丹麥人干查(Jesper Gronkjaer)打進了那個幫助車路士取勝的關鍵進球。

(本文轉載自遠川投資評論。)

干查的這記弧線球被形容為「10億英鎊的進球」,這也是一粒徹底改變歐洲足壇的進球。

賽季結束後,俄羅斯人艾巴莫域治(Roman Abramovich)以1.5億英鎊的價格收購了債務纏身的車路士。據說艾巴莫域治當時想收購一家「能踢歐聯的球隊」,而恰恰是干查的進球,讓車路士以2分的微弱優勢超過利物浦,獲得了歐聯入場券。

當艾巴莫域治駕駛裝滿盧布的坦克開進史丹福橋球場時,很多球員還在度假,干查後來回憶說:「我當時認為這是一次正常的收購,我知道他有錢,但沒想到他這麼有錢。」

2003年至今,艾巴莫域治為車路士的引援慷慨解囊超過20億英鎊,球隊則收獲了包括兩個歐聯冠軍在內的21座冠軍獎杯。事實證明,俄羅斯寡頭商人不僅改變了車路士的命運,也改變了歐洲足球的版圖。

通過個人財力對球隊的持續投入,車路士改變了英超建隊的傳統思路。最初幾年,輿論對這種金元足球嗤之以鼻,但細數曼城和巴黎聖日耳門這些近十年在歐洲快速崛起的新貴,無一不是依靠大股東的雄厚財力,在轉會市場一擲千金。艾巴莫域治是這個時代的始作俑者。

利物浦老闆是身價28億美元的美國期貨大佬約翰亨利(John Henry),剛接手車路士的老闆是身價134億美元的美國資產管理巨頭古根海姆的前合夥人托德伯利(Todd Boehly),曼城老闆是身價262億美元、前阿聯酋總統的弟弟蒙蘇酋長(Sheikh Mansour),巴黎聖日耳門背後的是管理2750億美元的卡塔爾投資局。

歐洲頂級球隊背後的資方大概可以劃分成三類,一類是傳統的歐洲企業家族,典型代表是掌管祖雲達斯近百年的阿涅利家族;一類是Pay to Win的中東石油富豪,比如經營大巴黎的卡塔爾主權基金;還有一類則是看似不顯山露水,其實盤根錯節的美國資本集團。

意大利傳奇教頭納比(Marcello Lippi)曾對後兩者嗤之以鼻:「他們不了解我們的傳統,這些負債累累的企業家們都在找機會圈錢。」

但事實上,石油和美元攪動的軍備競賽不但構築了歐洲足壇最頂層的財富與權力,他們也徹底改寫了足球的遊戲規則。

盧布、石油與價值投資

傳言艾巴莫域治的發家,最早來自於空姐前女友走私香水。蘇聯解體後,艾巴莫域治與「克里姆林宮之父」別列佐夫斯基各出資1億,以非法拍賣的形式將西伯利亞油田收入囊中。經此一役,很快艾巴莫域治個人財富達到100億美元,被人們戲稱為葉利欽家族的提款機。

2003年,車路士瀕臨破產,富可敵國的艾巴莫域治的還了前主席的7500萬貸款,揮舞鈔票讓車路士短時間內迅速躋身歐洲豪門。時任主教練摩連奴回憶:「那個夏天太瘋狂了,艾巴莫域治和我一起坐飛機,滿世界尋找頂級球員。我看上了誰,他直接在旁邊寫支票。」

那年夏天,艾巴莫域治為摩連奴帶來了杜奧巴、艾辛、洛賓和施治,摩連奴則率隊拿下聯賽冠軍,打破了曼聯和阿仙奴的壟斷。雲加無疑對此頗有微詞:「車路士讓轉會市場變成了兩個,一個是屬於他們的,另外一個才屬於其他球隊。」

這種不計成本的投入,徹底改變了歐洲足壇的經營方式。

圖為俄羅斯寡頭富商艾巴莫域治2017年發布的相片。(Facebook@RomanArkadyevichAbramovich)

在艾巴莫域治率領盧布軍團大殺四方之前,更典型、也「更歐洲」的代表是阿涅利家族掌舵的祖雲達斯。阿涅利家族經營着名的菲亞特集團,並在1923年收購了祖雲達斯俱樂部,管理至今。

在高價引進C朗拿度(Cristiano Ronaldo)和迪歷特(Matthijs de Ligt)前,祖雲達斯的經營思路直接體現在了他們轉會思路中:高價挖角國內競爭對手,低價去海外淘寶。

比如2016年夏天,以9000萬歐元的天價從拿玻里挖來了希古恩,但在賓拿迪亞(租借,1600萬歐元買斷/拜仁)和古達度(租借,2000萬買斷/車路士)身上花的錢很少。2015年夏天,花了4100萬從巴勒莫引進戴巴拿,但從其他聯賽的引援花費就相對較少(阿歷士辛度,2800萬/波圖、文迪蘇傑,1900萬/馬德里體育會)。

這樣做的好處是,挖角國內對手既可以增強自己,也能削弱對方,可以維持自己在本國聯賽的競爭力。同時,在歐聯賽場不追求冠軍,而是穩住8強的底線水平,確保球隊獲得一定的轉播分成,保證財政的健康。

歐洲的足球運動植根於社區,絕大多數球隊往往都由當地的大企業或大家族投資。比如,拿玻里主席德勞倫蒂斯經營着Filmauro影業,也是《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發行方;巴勒莫的前任主席讚帕里尼,經營着當地的Emmezeta百貨公司。

相比歐聯賽場的競爭力,投資方顯然更在意通過對當地球隊的支持,換取當地居民對自己的良好觀感。因此,歐洲大多數球隊傳統的運營策略是,在保證財政健康的同時,維持一定的競爭力,並讓球隊投資方獲得當地的影響力。

但跟艾巴莫域治一起來歐洲的石油大亨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艾巴莫域治:圖為2022年5月7日,英國倫敦一個足球場上,掛有寫着「艾巴莫域治帝國」的橫額,艾巴莫域治的英文名為Roman Abramovich。(Getty)

2011年5月,卡塔爾主權財富基金以5000萬歐元,拿下了巴黎聖日耳門70%的股份。卡塔爾財團當年就砸下8400萬歐元引援,並在2013年到2019年期間六奪法甲聯賽冠軍。曼城則在2008年被阿拉伯財團收購,迅速從費爵爺口中吵鬧的鄰居,一舉成為了「10年5冠」的英超霸主。

相比球隊的財政平衡,俄羅斯和中東的石油富豪顯然更看重歐洲的一些「無形資產」:艾巴莫域治在英國大肆收購資產,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獲得英國公民身份,遠離俄羅斯的寡頭清洗。卡塔爾主權基金入主巴黎時,也有傳言說是卡塔爾政界借足球獲得歐洲的政治影響力,復刻「小球轉動大球」的神來之筆。

最典型的是摩納哥的現任主席、俄羅斯富翁Dmitry Rybolovlev,他在2011年12月收購了法乙聯賽墊底的摩納哥,並向摩納哥王室承諾,未來四年內至少投資至少1億歐元。但Dmitry的投資還有另一個目的——Dmitry和摩納哥王子阿爾貝托二世私交甚篤,而阿爾貝托二世是摩納哥的球迷,同時,Dmitry在俄羅斯有着和艾巴莫域治一樣的麻煩事。

而普通球迷感知最強烈的,無疑是眾多豪門球衣胸前阿聯酋航空的Fly Emirates贊助商標,相比投資球隊,大手筆的贊助無疑也是國家形象工程的一部分。

在寡頭的身份之外,艾巴莫域治也許是一個足球愛好者,其他很多球隊的石油主席們,就很難判斷是否真的是球迷了。但無論如何,他們顛覆了在財政健康的前提下提高競爭力的歐洲傳統。

相比球隊本身的盈虧,大財團顯然更在意一些非商業層面的價值投資,這一點就連一些歐洲人也難以免俗,比如管理AC米蘭近30年的貝盧斯科尼。

而在這些明槍暗箭之外,真正把足球當做生意的,還是來自正宗資本主義國家的美國財團。

美元、禿鷲與風險投資

美國人也許不懂足球,但他們一定懂投資。

2005年,總資產只有10億鎊的老格拉沙,買下了價值7.9億鎊的曼聯,方法是把還未買入的曼聯當作抵押,自己僅出資2.7億英鎊,依靠JP Morgan和美國三大對沖基金獲得的巨額貸款,完成了杠桿收購。

收購完成後,格拉沙認為還債的事情可以先緩一緩,他將球隊賬上的2000萬貸給妹妹周轉,還將曼聯美股重新上市50%的融資款劃進自己的口袋。

格拉沙的摳門(意指小氣)在歐洲足壇名聲在外,前曼聯球員伊巴謙莫域就曾因為喝了酒店房間的果汁,薪水就被扣除了一英鎊。

曼聯一度禁止球員賽後與對方交換球衣,只是為了節省660鎊的開支。更為誇張的是,被稱為夢劇場的奧脫福球場已是英超豪門里最破舊的主場,不僅沒有向球迷發出通知和回放VAR的大屏幕,甚至頂棚還會漏水。

熱刺的利維、阿仙奴的克倫克和曼聯的格拉沙家族,一直是英超著名的三大摳神,但格拉沙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們的商業運作能力一直在線,讓曼聯在多年無冠的情況下,依然保持巨大的商業影響力。

事實上,美國資本在歐洲足壇布局之廣並不遜於中東石油爹,之所以在球迷群體中缺乏存在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美國資本的投資,大多集中在五大聯賽的中遊球隊,而非頂級豪門。

比如近幾年人才輩出的意甲球隊亞特蘭大,老闆就是美國人斯蒂芬・帕柳卡;費倫天拿的幕後掌舵者是美國有線電視供應商Mediacom的老闆Rocco Commisso;羅馬則在2019年被賣給了美國富豪Dan Friedkin。約翰亨利收購利物浦時,後者已經多年沒有歐聯可踢。

對於這些長期成績中等的球隊,普通球迷看到的是「實力不強」,資本大鱷看到的則是「升值潛力」。

這類球隊往往排名中遊,球迷對球隊成績沒有特別高的要求,偶爾進一次歐聯算過年,也沒有降班的風險,非常適合作為年輕球員的跳板,球隊則可以通過培養年輕球員,再將其出售獲利。另一方面,美國老闆在收購球隊時基本都會上杠桿,很難有更大手筆的投入。

在美國資本執掌下的球隊,往往呈現一種VC式的經營理念——賣掉位於巔峰期的明星球員,換來一卡車的年輕球員,繼續賭未來的增值空間。因此,這類球隊往往陣容難言豪華,但都有一套頂級經理人團隊。

最典型的例子是AC米蘭球探團隊的「馬甸尼-馬薩拉」組合,後者長期擔任知名足球總監薩巴蒂尼的下屬,在羅馬操盤了沙拿和艾利臣兩個獲利頗豐的交易。2019年,馬薩拉加入AC米蘭,和馬甸尼一起完成了多個潛力股球員的交易。

當時,AC米蘭真正的主人其實是著名的「華爾街禿鷲」辛格(Paul Singer)——2017年,中國神秘富豪李勇鴻猛加杠桿買下米蘭,7.4億歐元收購款中有3億貸於美國埃利奧特對沖基金(Elliott Corporation),每年要承擔11%利息,還簽下了霸王條款:18個月若無法償還,埃利奧特將收走被抵押的AC米蘭。

結果李勇鴻未能如期償還,辛格陰差陽錯地成為了AC米蘭的實控人。辛格接管後,採取了非常華爾街的辦事方式:聘請職業經理人,重整-運營-出售。他首先注資5億歐元改善球隊財務狀況,然後引進加齊迪斯、馬薩拉、馬甸尼等經理人,在一系列精細化運作後AC米蘭意甲奪冠,估值暴漲。

不久前,辛格爾將米蘭以12億的價格賣給了紅鳥資本。「5億歐元+李勇鴻未償還的2億貸款」的成本獲得了近翻倍的收益。另外,紅鳥同樣上了杠桿,向埃里奧特貸了3億,利息僅為6%。

同一時期,美國資本大舉進軍歐洲足壇,2021年,芝加哥的Peak 6戰略投資狼隊,霍華德・馬克斯的橡樹資本收購了國際米蘭31%的股權,邁克・戴爾家族資本收購史柏斯亞,銳盛投資買下了西甲豪門馬競34%的股權。

由於德甲「50+1」政策的限制,西甲獨特的會員制結構,境外勢力染指難度較大,所以美國人把更多的目光聚焦於蛋糕最大的英超。在英超強隊BIG 6中,4家由美國資本掌控。

最終還看基本面

美國人在歐洲掃貨有兩個契機,一個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及此後的歐債危機,另一個則是疫情對足球市場的衝擊。

次貸危機令英超20支球隊負債逾30億鎊,歐債危機更是把整個歐洲拉入了泥潭,宏觀經濟的波動自然也會影響足球市場。相對於商業價值更高、俱樂部運營更健康的英超,意甲聯賽在金融危機後完成了一次集體硬着陸——比如米蘭雙雄的落寞、費倫天拿的重組、帕爾馬的破產。

在Rai Radio的節目中,米蘭功勳球員哥斯達古達曾這樣說:「米蘭想念貝盧斯科尼,當年他只需要看一眼金球獎的名單,然後就會直接去引進那些球員。」

金融危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石油大亨的諾曼底登陸,甚至一度引來了中資的入局。

2014年,《國務院關於加快發展體育產業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的出台,正值國內地產股市雙重牛市。身價暴漲的中國地產大佬湧向足球,萬達以4500萬歐元入股馬德里體育會,蘇寧以2.7億歐元購入國米70%的股權,郭廣昌入主狼隊,恒大組建了亞洲紅魔,以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米蘭李老闆。

而近兩年綿延疫情,無疑讓眾多歐洲球隊再度跌出了價值。疫情期間,球隊比賽日收入銳減,轉播分成縮水,強如巴塞隆拿這樣的老牌列強也遭遇危機。美國資本瘋狂掃貨,很大程度上也是看到了球隊的升值空間。

但另一方面,投資足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生意,財力雄厚如曼城和巴黎聖日耳門,在長達十年的投資之後也未能如願在歐聯折桂。

過去十年裏,美國財團在歐洲最成功的一筆投資,無疑是芬威集團(FSG)對利物浦的收購。2010年,芬威集團收購了受「大環境影響」,即將被高利貸接管的利物浦,後者是英格蘭百年豪門,前者則是一家專業經營體育類資產的財團,除了利物浦,芬威還擁有美國棒球隊波士頓紅襪、冰上曲棍球隊匹茲堡企鵝。

利物浦近10年的復興是一個非常美國式商業故事:一方面大幅度強化俱樂部的商業運作能力,用商業收入的增加彌補俱樂部缺席歐聯損失的轉播分成,另一方面則是壓縮行政開支,過去9年間,利物浦的運營支出複合增長率僅為7%,是營收增長率的一半。

美國資本的另一個特點是很少插手球隊的技戰術,比如「艾巴莫域治強塞舒夫真高給摩連奴」、「貝盧斯科尼給安察洛堤遞紙條」這類經典老梗。

當然,最關鍵的無疑是利物浦本身的品牌價值,一家百年豪門的復興,從投資角度看,顯然也是一次經典的價值投資。

畢竟茅台裝在農夫山泉的瓶子中,也是茅台。

尾聲

足球是一門生意、一種投資,但它首先是一項植根於社區的運動。

英國有一家名叫溫布頓(Wimbledon F.C.)的足球會,在1889年成立後的幾十年中,這支球隊只能參加業餘性質的地區聯賽。80年代,溫布頓迎來巔峰期,一度殺入甲級聯賽,並戰勝利物浦拿到足總杯冠軍。

但在2002年,溫布頓的所有者將俱樂部搬到了白金漢郡的米爾頓凱恩斯,並將球隊改名為米爾頓凱恩斯FC,順便更換了球隊的隊徽和主題色,這引起了溫布頓當地球迷的不滿。

同一年,深感被背叛的溫布頓球迷自發組織起來,組建了一只名為AFC溫布頓(AFC Wimbledon)的新球隊。這支球隊的所有者是一個名叫The Dons Trust的信托基金,其所有股權都由參與建隊的球迷所有。換句話說,這是一只完全屬於球迷的球隊。

由於是新球隊,所以AFC溫布頓只能從業餘性質的郡縣聯賽(United Counties Football League Premier Division)打起,但球隊在之後7個賽季連升四級,一度創造78場聯賽不敗的奇跡,最終在2016年通過附加賽,重新回到了英甲聯賽。

而在他們的主場Plough Lane球場,一直有一面自球隊建隊便懸掛着的標語:WE DON‘T BUY HISTORY, WE MAKE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