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在世界之間 烏克蘭改變世界
一、
弗拉基米爾與弗拉基米爾
那年夏天,廿二歲的弗拉基米爾從克里沃羅格大學畢業。猶太裔的他雖然五年前未能如願到以色列升學,但留在這間他爸爸任教工程學的烏克蘭大學讀書,弗拉基米爾得到的不只是法律學位,更找到他人生的熱誠所在以及一生中的至愛。
自從三年前替一個大學生綜藝劇組排舞,並隨隊贏得俄羅斯綜藝賽KVN冠軍之後,弗拉基米爾便自立門戶,創作屬於自己的作品。劇組以克里沃羅格市中心的九十五街區命名,不少成員都是他的同校大學生,其中負責寫劇本的奧琳娜更是他後來的太太。
這群年輕人費盡心思,不只要在KVN的烏克蘭聯賽中勝出,更希望能踏上莫斯科的大聯賽殿堂。所以到了大學畢業之時,弗拉基米爾沒有多想執業做律師的事,一心要帶領九十五街區走得更遠。而建築系畢業的奧琳娜也很清楚自己要建構的不是巍峨大廈,而是能夠引人共嗚、逗人發笑的劇目。
他們畢業的那年,四十八歲的弗拉基米爾也即將要一展抱負。這個弗拉基米爾是軍人之子,人生的上半場在蘇聯情報部門工作,曾經被派到東德的德累斯頓居住,蘇聯解體後回到了聖彼得堡的市政府落腳。他後來進到莫斯科,由總統物產署副主任、總統辦公廳副主任、聯邦情報局局長到聯邦總理只是用了三年時間。
弗拉基米爾上任總理之時的頭等大事是第二次車臣戰爭,但他沒有因此而放過大眾流行文化,還第一次出席了KVN大聯賽的決賽,坐在台下看看這一代年輕人的創意是什麼。當時他知道自己再過幾天便會成為署任總統,因為不久此前,葉利欽已經私下告訴了他辭職的打算。
在總統大選前半個月,弗拉基米爾第一次接受了西方傳媒訪問,向英國廣播公司闡述自己的理念。他開宗明義指出俄羅斯應該是強大而有能力的國家,讓所有俄羅斯人都感到安全舒服,「但這無關侵略」,西方應該摒棄冷戰的舊觀念。他明言俄羅斯是歐洲文化的一部份,不能夠與歐洲文明世界區隔開來,也不會視北約組織為敵人。甚至當主持人問及俄羅斯有沒有可能加入北約的時候,弗拉基米爾表示他不會排除這個可能,只要西方視俄羅斯為平等的合作伙伴。
弗拉基米爾一如所料地勝出大選,5月在大克里姆林宮就職成為俄羅斯第二任總統,在場還有經濟改革的始作俑者戈爾巴喬夫和休克療法的罪魁禍首葉利欽。看着他們,弗拉基米爾知道自己任重而道遠。
那年是2000年。俄羅斯四十八歲的弗拉基米爾家姓普京,烏克蘭廿二的弗拉基米爾則姓澤連斯基。兩個名字拼法略有不同,但是同源。「弗拉基米爾」在東斯拉夫語支中有君尊、尊榮的意思,在俄羅斯和烏克蘭總有一個在左右。
二、
「烏克蘭不是俄羅斯」
俄羅斯語和烏克蘭語同屬東斯拉夫語支,但烏克蘭語也受屬於西斯拉夫語支的波蘭語影響不少。說俄語的人如果未經學習,不會聽得懂烏克蘭語。只是因為大半世紀的蘇聯統治以俄語為官方語言,烏克蘭人在雙語的環境長大,才大都懂得俄語。
澤連斯基在蘇聯時期出生於克里沃羅格,母語是俄語,跟那裏所屬第聶伯州的不少當地人一樣。第聶伯州靠近烏克蘭東部,彼時蘇共總書記布里茲尼夫也是來自那裏,算起來澤連斯基一家跟他可以說是半個同鄉。
蘇聯政權倒台之後,獨立的烏克蘭當然以烏克蘭語為官方語言,俄語的地位便成為了一個議題。1994年烏克蘭舉行第一次總統換屆選舉,挑戰時任總統的庫奇馬的其中一項主張便是並列俄語為官方語言。而庫奇馬自己過去在蘇聯的航天工程界工作多年,說慣了俄語,在競選之前也不得不先操練一下烏克蘭語。
烏克蘭脫離蘇聯是毋庸置疑的事,但獨立之後與俄羅斯以至歐洲要有怎樣的關係,卻是複雜得多的問題。第一任總統克拉夫丘克大致採取了1990年《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所宣告的「永遠中立」路線,庫奇馬則嘗試在俄羅斯和歐洲之間左右逢源,是為多向量外交。
澤連斯基或許是個縮影。他母語是俄語但烏克蘭語同樣流利,參加俄羅斯的KVN但也競逐烏克蘭聯賽,在克里沃羅格讀大學但經常往返莫斯科。當看着大聯賽台上的隊伍來自烏克蘭的頓涅茨克和哈爾科夫,白俄羅斯的明斯克、俄羅斯的莫斯科和索契,後蘇聯時期獨立國家聯合體的文化聯繫不是不能感受。不過因為與俄羅斯主辦機構的齟齬,九十五街區在2003年便離開了KVN,並成立九十五街區工作室,在烏克蘭製作影視娛樂。同一年,澤連斯基與奧琳娜也步入了成家立室的新階段。
那幾年間,烏克蘭發生的事情不少。後蘇聯的國家資產私有化本來已經造成寡頭和政治貪腐的問題,2001年庫奇馬又涉嫌謀害記者。到了零四年總統大選,民望高企、央行行長出身的尤先科意外落敗,來自東部頓涅茨克的亞努科維奇被指舞弊。大批民眾在首都基輔的獨立廣場要求重選,揮舞代表尤先科的橙色旗幟,因此被稱為「橙色革命」。九十五街區工作室雖然以影視綜藝為主,但2005年起也有諷刺時弊節目,總統、政客、各樣時事都是題材。
歲月沒有靜好,2013年改變了烏克蘭的一切。當時上任總統三年的亞努科維奇叫停了烏克蘭與歐盟的自由貿易協定,改為與俄羅斯和獨聯體加強經濟合作,觸發民眾再一次聚集在獨立廣場示威。這場革命被稱為「廣場革命」。「廣場」的中文可以音譯「邁丹」,是經由鄂圖曼帝國的統治傳入東歐,在波斯語源有中間的意思。對於烏克蘭夾在各方中間,這個字詞可以說也是寫照。
持續三個月的廣場革命送走了亞努科維奇,換來親歐洲的波羅申科和與歐盟的貿易協定,但同時也引起了俄羅斯的不滿。透過公投,原本已為自治共和國的克里米亞宣佈脫離烏克蘭並併入俄羅斯。東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親俄武裝份子也在俄羅斯支持下,自稱為獨立的人民共和國。烏克蘭雖然在德國和法國的協調下,與俄羅斯達成了兩次《明斯克協定》,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為自治州以換取其留在領土之內,但烏克蘭東部的武裝衝突未曾因此平息。
在大政治之下,日常生活很難不受牽連。因為現實限制,烏克蘭KVN聯賽在2014起年起再沒有辦下去,澤連斯基的九十五街區工作室於是另起爐灶,開辦屬於烏克蘭自己的綜藝劇賽。工作室的其他影視製作則面對是否用俄羅斯演員、在俄羅斯抑或烏克蘭取景拍攝等問題,動輒得咎。即使是澤連斯基告別演藝事業、參選總統前的最後一部電影,也因為以俄語拍攝、後期配音才用烏克蘭,而受到一些烏克蘭人批評。
澤連斯基因為政治諷刺劇《人民公僕》而聲名大噪,因此他雖然在選舉前僅三個月才宣佈參選,但也無礙擄獲人心。爭取連任的波羅申科高舉烏克蘭語,澤連斯基則以雙語宣布參選,主張烏克蘭在加入歐盟及北約的同時,要與俄羅斯和平共處。成為新任總統之後,他很快便找了已屆八旬的庫奇馬代表烏克蘭,與俄羅斯和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尋求頓巴斯地區的和平方案。那時的澤連斯基大概沒想過,自己將要身陷戰火之中,與另一個弗拉基米爾生死搏鬥。而普京政府揮軍烏克蘭所訴諸的理由恰恰就是庫奇馬在任時提出的政策目標,加入北約。
左右逢源於俄羅斯和歐洲之間的理想在現實中充滿折騰,但國家獨立以來走過的三十年,有一句話倒是烏克蘭人都會認同,那就是庫奇馬卸任時筆下的書名——「烏克蘭不是俄羅斯」。
三、
大俄羅斯的離異綜合症
不!「烏克蘭是我們歷史、文化和精神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普京在2022年2月21日說。那時,中國北京的冬季奧運會剛在一天前閉幕。
這位俄羅斯總統在宣佈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為獨立國家的演說中,直言「烏克蘭從來沒有作為一個真正國家的傳統」,引起了西方社會的譁然。然而,類似的話普京不只說過一次。2008年北約考慮讓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之時,普京向時任美國總統小布殊說,烏克蘭不是一個真正國家。他在2021年7月又發表了文章〈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主張俄羅斯和烏克蘭是同一個民族。
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淵源可以追溯至中世紀的基輔羅斯。這個以基輔為首都的國家,版圖橫跨今天烏克蘭、白羅斯和大片俄羅斯的領土。大親王弗拉基米爾一世更引入正教為國教,獲正教會封為聖人。所以烏克蘭和俄羅斯都有信仰正教的傳統,「弗拉基米爾」的名字亦甚為普遍。俄羅斯人有所謂「基輔是俄羅斯城市之母」的說法,普京在吞併克里米亞之時也曾引用這句話來強調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淵源。俄羅斯2022年2月入侵烏克蘭之後,俄羅斯正教會牧首基里爾也指出兩國歷史同源,希望紛爭可以消弭。
俄羅斯正教會轄下的烏克蘭主教反駁說,既然是歷史同源,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也就是殘殺兄弟,犯了聖經中該隱殺害亞伯的罪。更何況一千年前曾經同屬基輔羅斯,也不代表烏克蘭與俄羅斯是同一個民族。在普京出兵後,俄羅斯出生、烏克蘭成長的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浦洛基在英國報章撰文解釋,基輔羅斯其實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包括的不只是俄羅斯人,還住了所有東斯拉夫民族。
不!烏克蘭人真的是俄羅斯人,普京會反駁。時間來到了十九世紀,那時俄羅斯帝國已拿到了今天的烏克蘭和白羅斯。一些俄羅斯帝國主義者甚至提出了「三羅斯」理論,稱烏克蘭是「小俄羅斯」,與大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同為一個大民族,烏克蘭文的刊物亦版禁止出版。
俄羅斯帝國在二十世紀被推翻之後,烏克蘭人宣告獨立。後來烏克蘭的布爾什維克人建立起蘇維埃政權,並與俄羅斯、白俄羅斯和外高加索組成蘇聯,由列寧領導。不過普京在一百年後的二二一演說中,怪責列寧當年向民族主義者讓步,將俄羅斯帝國的領土分給他們,還在蘇聯憲法中加入自決條文,賦予了他們可以無條件獨立的權力,寫下了烏克蘭由同一民族到走上離經叛道的伏線。
列寧不是唯一要被歸咎的蘇聯領袖。烏克蘭作為蘇聯的一個共和國,版圖本來並不包括克里米亞,是赫魯曉夫在1954年將領土由俄羅斯轉撥到烏克蘭之內。戈爾巴喬夫搞不定蘇聯的經濟,助長了地方的分離呼聲,烏克蘭就是在這個背景之下發表他們的《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那時候戈爾巴喬夫不希望蘇聯解體,葉利欽也不想失去這個成員國之中的第二大經濟體,而且不只一次跟時任美國總統老布殊說,一旦烏克蘭退出,伊斯蘭人口就會成為蘇聯內的大多數。
老布殊擔心蘇聯解體會引發動盪,在1991年8月到訪烏克蘭議會時力勸他們不要獨立。葉利欽則說尊重烏克蘭人的自決權利,可是邊界怎樣劃定就是另一回事。他的新聞官甚至公開反問,烏克蘭若然要脫離蘇聯,不是應該把克里米亞和頓巴斯都交給俄羅斯嗎?四個月後的烏克蘭公投結果決定了一切,不但超過九成人支持獨立,連住了不少俄羅斯人的頓巴斯和克里米亞,贊成票也分別有八成三和五成四。烏克蘭就是這樣獨立了,克拉夫丘克成為第一任總統,並憑着經濟利益留住了頓巴斯和克里米亞。蘇聯解體,俄羅斯跟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組成獨聯體,葉利欽以為只要利益關係密切,烏克蘭始終不會走遠。
但是葉利欽錯了,普京說。他細數俄羅斯如何獨力償還蘇聯外債,不用烏克蘭承擔一分一毫,廿多年間向烏克蘭提供了多達二千多億美元的經濟利益。但換來的卻是廣場政變,烏克蘭人寧取歐洲也要捨俄羅斯而去,普京甚至指控他們利用與俄羅斯的向背關係來跟西方討好處。
庫奇馬在任總統的時候曾經形容俄羅斯對烏克蘭有「離異綜合症」,心理上接受不了烏克蘭的離開,就好像我們在一些夫妻離婚後所看見的心態現象。如何面對離異,或許是心理輔導學的課題,但從歷史角度看,浦洛基認為俄羅斯愈是要捉緊烏克蘭,只會愈適得其反。在俄羅斯揮軍烏克蘭前一個月,憂心開戰的他指出俄羅斯愈是帝國主義,烏克蘭愈會走遠。看着烏克蘭烽火連天,浦洛基相信俄羅斯的入侵只會令烏克蘭人更團結,身份認同感更強烈。
對於烏克蘭這個被愈拉愈緊的結,米蘭諾維奇認為未必無解。這位前世界銀行經濟學家形容二二一演說流露了普京自覺被布爾什維克、蘇共和美國三重背叛,並只從西方敵視俄羅斯的單一角度出發。不知是否因為南斯拉夫有着中立於美蘇之間的思維傳統,在塞爾維亞長大的米蘭諾維奇認為普京的歷史觀大致上不能說是錯誤,而且為不少俄羅斯人所認同,勸喻西方若要避免下一場衝突,就得更加小心地處理俄羅斯的歷史傷痛。
四、
「不會向東擴張一吋」
2021年12月17日,俄羅斯外交部公開了他們日前發給美國的《確保俄羅斯和北約安全的措施協定》草擬文本,內容包括北約承諾不再擴張,撤走在1997年以後加盟成員國的駐軍,在歐洲不部署中程導彈,中美不在本土以外部署核武等。這份文件成為了俄羅斯的最後通牒,由於達不成共識,兩個月後普京下令揮軍烏克蘭。
對於北約擴張,俄羅斯向來「不會向東擴張一吋」的說法。這句話的背景是美國在1990年向蘇聯表示,東西德統一後北約的軍隊不會進駐東德,但俄羅斯一再以此來批評北約後來的東擴乃背棄承諾。普京2007年出席慕尼黑安全會議時便曾說:「北約東擴是在針對誰?……『北約軍隊不打算在德國以外駐軍,這是對蘇聯堅實的安全保證』,這些保證現在去了哪裏?」普京自覺的被背叛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冷戰結束初期,美國的確沒有北約東擴打算。克林頓當時以與葉利欽政府保持良好關係為重,加上烏克蘭擁有當時美俄以外最大量的核武,他不想因北約東擴而搞出什麼亂子來。反而是捷克的哈維爾、波蘭的華里沙等人因為擔心俄羅斯的威脅,一再要求加入北約。
後來克林頓政府想出了一個似是而非、模糊北約界線的方法,就是在北約推出和平夥伴關係計劃,讓中東歐國家甚至俄羅斯也加入,加強軍事合作但沒有第五條的安全保證。加上美國用經濟援助換取了烏克蘭交出核武給俄羅斯,烏克蘭也就不再是一個安全威脅,可以通通成為北約的和平夥伴。
變卦發生在1994年。美國的說法是俄羅斯開打車臣戰爭,令中東歐國家感到安全威脅,而葉利欽又有意用和平夥伴關係計劃甚至是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取代北約成為歐洲安全框架。但實際上這也是因為克林頓面對中期選舉,想以北約擴張來討好選民支持,而且俄羅斯搞不好經濟,愈來愈不被美國重視。結果克林頓在一次出訪波蘭時,明言中東歐加入北約「不再是會否的問題,而是何時及如何加入」,北約理事會在當年也表明將會向東擴張。
或許在普京心目中,葉利欽是不爭氣地妥協了。他接受西方的經濟投資、俄羅斯加入七國集團的機會,換取與北約在1997年簽訂安全合作文件,當中北約只承諾不打算在新成員國部署核武或重要駐軍,卻沒有為東擴劃下任何界線。一個月後,北約敲定了將在兩年後加入捷克、匈牙利和波蘭。兩年後,北約又再將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三個前蘇聯共和國加進成員國行動計劃,意味下一輪東擴之時,北約將直抵俄羅斯邊境,距離莫斯科不足六百公里。
波羅的海三國的納入進程尚且是在普京上任前開始,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卻是在2008年獲北約考慮列入成員國行動計劃。在德國和法國的顧慮下,布加勒斯特峰會將議題暫時按下不表,但已無阻普京在同年8月介入格魯吉亞的內戰,幫助南奧塞梯和阿布哈茲的分離武裝實質獨立。
北約此後分三輪加入了阿爾巴尼亞、克羅地亞、黑山和北馬其頓,但未再推進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的事,大家都知道烏克蘭的問題尤其敏感。但俄羅斯吞併了克里米亞之後,北約感到有必要在波蘭、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駐兵,而烏克蘭人對加入北約以保障安全的呼聲亦更加強烈,甚至將目標寫進了憲法。普京看在眼內,覺得不可接受。
「如果你戰兢,他們便會自認為佔上風。這種情況只得一招管用——反擊。你一定要先發制人,打到你的對手站不起來。」普京當年談到車臣戰爭時如此說。
五、
進攻基輔
「我決定展開特別軍事行動,目的是保護這八年來受基輔政府屈辱及種族滅絕的那些人。為此,我們會去軍事化及去納粹化烏克蘭⋯⋯我們的行動不包括佔領烏克蘭領土。」普京在2022年2月24日清晨如此宣佈,那時莫斯科尚未日出,烏克蘭仍然天黑。俄羅斯是否在宣戰,要否要吞併烏克蘭,許多人也一時未能理解。
原本已集結在烏克蘭邊境的俄軍一下子從三方面進攻。北面由白羅斯南下,空襲首都基輔;東面由俄羅斯邊境入侵,直撲第二大城市哈爾科夫;南面由克里米亞出發,似乎覬覦着沿岸城市馬里烏波爾。攻勢迅速而猛烈,令人聯想起俄羅斯十四年前的閃電戰,僅花五天便打垮格魯吉亞。大批烏克蘭婦孺向西面撤離,不少人直接以波蘭為目的地。
普京開戰之時嚴正警告歐美不要介入,第四天更宣佈將核威懾力量提升一級,但戰事並沒有他預期般的順利。烏克蘭人沒有投降,總統澤連斯基仍然鎮守基輔,一再在社交媒體發佈影片來振奮士氣。俄軍不只處處遇到抵抗,亦開始要面對補給問題。第五日,俄羅斯和烏克蘭代表首次在白羅斯邊境談判,即使俄軍連日炮轟多個城市,基輔政府仍然拒絕城下之盟。
雖然戰事延長,但普京政府沒有放鬆口氣。他的外長拉夫羅夫在進入第二星期之際,重申俄羅斯不會接受烏克蘭構成的安全威脅,軍事行動會進行到底。拉夫羅夫亦將衝突的責任歸咎於西方,引述芝加哥大學一位國際關係教授的文章來批評西方給予了烏克蘭錯誤的期望。
這位教授名叫米爾斯海默,是攻勢現實主義學派的重要人物。在被拉夫羅夫提及的前兩天,《紐約客》才刊登了一篇與他的訪談。米爾斯海默批評北約東擴的做法不智,指出烏克蘭的外交政策自由只是理想,但加入北約會惹怒俄羅斯、構成危險卻是現實。在烏克蘭烽火連天之際,他在地球的另一端再次強調這不是道德而是戰略問題。
米爾斯海默的訪談在英美引起了廣泛批評,但其實他的這個立場早已說了不只一遍。八年前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後,他在《外交》發表文章〈為什麼烏克蘭危機是西方的錯——自由主義的幻想挑釁了普京〉,指出俄羅斯視烏克蘭為勢力範圍之內,不會接受北約向其東擴。2022年1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風聲傳得愈來愈緊之際,他又接受德國《世界報》的專訪,直言不明白為什麼西方不明白烏克蘭的問題所在,指出即使歐美自覺北約對俄羅斯不構成威脅也好,關鍵在於俄羅斯有此看法。
在普京宣布「特別軍事行動」前一天,守勢現實主義學派的哈佛大學教授沃爾特也在《外交政策》撰文批評西方在不知不覺間正步向烏克蘭戰爭。他指出烏克蘭對於俄羅斯是核心利益,但對於遠在天邊的美國不是。正當白宮一再引述情報指俄羅斯將入侵烏克蘭之時,他們另一邊廂卻在烏克蘭撤走外交人員,說明了美國根本不打算在烏克蘭問題上與俄羅斯硬碰。既然如此,為何一直對於北約東擴的可能寸步不讓,不對俄羅斯作出一些讓步來避免正面衝突?
現實主義的說法聽起來像是在給俄羅斯開脫罪責。即使俄羅斯有感北約正構成安全威脅,普京也沒有理據違反國際法軍事入侵烏克蘭,在戰略上此決定亦非常冒進。「普京誇大了西方對俄羅斯的敵意,嚴重低估了烏克蘭人的決心,高估了俄軍利落取勝的能力,錯估了西方對戰事的回應。」沃爾特在戰爭爆發後一個多星期如此說。
六、
圍堵莫斯科
烏克蘭人保家衞國是一道戰線,澤連斯基政府訴諸聯合國機構是另一道。
根據《聯合國憲章》,各國只可以在安理會授權下才能採取武力,或是受武力攻擊而自衛。普京宣佈出兵時聲稱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個盟國受到烏克蘭攻擊,但根據聯合國及絕大部份國家,兩地乃烏克蘭領土的一部份,俄羅斯沒有所謂自衛的基礎。
然而,俄羅斯作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先是否決安理會要求他們停止攻擊烏克蘭及撤兵的議案,然後無視聯合國大會緊急特別會議以大比數通過的撤兵要求,加上國際刑事法院沒有安理會的提請並不能處理侵略罪,常任理事國的身份便成為了俄羅斯——以及中英美法——的護身符。
「烏克蘭已經向國際法院提交了對俄羅斯的訴訟申請」,澤連斯基在戰事的第四天說。訴諸國際法院,而且指控的是俄羅斯違反《防止及懲治危害種族罪公約》,澤連斯基的這一步對一些人來說是意想不到的。
但首先,烏克蘭和俄羅斯皆為此公約的締約國,國際法院有權受理。其次,普京宣佈出兵時曾指控基輔政府種族滅絕東部俄羅斯人,烏克蘭政府因以順水推舟,反過來指控俄羅斯扭曲《公約》,違背了「防止並懲治」種族滅絕的責任。國際法院即使受理,俄羅斯肯定也不會鳴金收兵,但若然訴訟確認了烏克蘭和俄羅斯存在爭端,而根據《聯合國憲章》,爭端當事國在安理會的相關決議不能投票,那麼澤連斯基便有機會破解俄羅斯的護身符。
法院在戰事的第十一天開庭。「今天我們處身的地方名叫和平宮,但在我的家園,我的國家正面對侵略戰爭」,烏克蘭政府的代表說。在烏方陳詞之後,俄方沒有回應,他們在和平宮的座位一直空着。法藉律師佩萊在數天前宣佈已經辭去俄羅斯法律代表一職,坦言無法代表一個如此踐踏國際法的國家訴訟。
佩萊不是第一個離棄俄羅斯的人。
戰事開始後,萬事達、美國運通、蘋果、微軟、亞馬遜、艾克森美孚、殼牌、麥當勞、可口可樂、印地紡⋯⋯一間接一間跨國企業宣佈暫停在俄羅斯的業務,甚或從俄羅斯撤資。這除了是政治表態,也因為歐美政府的經濟制裁正逐步升級。
普京在莫斯科的清晨時份宣佈展開「特別軍事行動」後,拜登在美國東岸的下午宣佈回應行動——不出兵烏克蘭,但經濟制裁俄羅斯。俄羅斯外貿銀行的美元資產被凍結,聯邦儲蓄銀行無法使用美元交易,德國叫停連接俄羅斯的北溪二號天然氣輸入。歐美起初的制裁仍然有所保留,例如石油、天然氣、農產品等只要經由非制裁銀行交易,便不在美國受限之列。但隨着戰事持續,西方社會反戰呼聲不絕,歐美政府也不得不提高叫價,連原本抗拒的德國和意大利也同意禁止俄羅斯使用環球金融交易系統SWIFT。
俄羅斯持有的外匯儲備總值五、六千億美元,例如聯邦儲蓄銀行估計持有過百億歐元資產。限制交易有如凍結資產,但影響的不只是俄羅斯本身,也會令交易的對方資金鏈斷裂,有估計可能多達三千億將因為制裁而在市場一夜消失。
到了戰事的第十三天,英美再宣佈暫停進口俄羅斯的石油和天氣然。即使是非常依賴俄羅斯能源供應的歐洲,也願意在年底前把天然氣進口大幅削減三份之二。
經濟制裁令俄羅斯盧布急速貶值,曾經歷克里米亞危機的俄羅斯央行行長納比烏利娜果斷將利率由百份之九點五抽高至二十。這位普京愛將當年曾動用超過七百億美元儲備來承托盧布價格,惟今次制裁觸及俄羅斯銀行交易,加息也阻止不了盧布跌勢,盧布寫下百五兌一美元的歷史新低。
一方面基輔遭俄軍進攻,另一方面莫斯科被經濟圍堵,考驗着雙方誰先支撐不住。有人以為凍結俄羅斯寡頭富豪的海外資產和遊艇,可以對普京政權造成壓力,卻不知道寡頭在俄羅斯沒有多少政治影響力,反而要擔心被政府盯上甚至充公。而普京掌權廿二年,他重用的人不論是外長拉夫羅夫、防長紹伊古、參謀總長吉拉西莫夫抑或聯邦安全會議副主席梅德韋傑夫,都是政治忠誠而且同樣敵視西方。圍堵莫斯科不足以推倒克里姆林宮。
七、
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份
北約第一任秘書長伊斯梅曾經說,他們的任務是「擋住蘇聯人、留住美國人、摁住德國人」。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那天起,俄羅斯人來了,美國卻不在。三日後德國宣佈追加軍事撥款一千億歐元,軍費首次達到國民生產總值百份之二,德國政策從此改變。不管我們願不願意,2022年2月24日那個清晨一覺醒來,新的世界已經來到。
普京公然入侵烏克蘭的決定震醒了歐洲人。不管戰事結局如何,歐洲人以後都會憂慮俄羅斯何時再次出兵,也不肯定哪個國家會受其害。自那天起,歐洲更大決心擺脫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芬蘭議會討論加入北約的可能,並打破不向戰區輸送武器的長期政策,向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不在歐盟和北約的瑞士放棄中立政策,對俄羅斯採取跟歐盟一樣的經濟制裁;英國人發現他們能夠退出歐盟但無法離開歐洲,在重大議題上始終要共同面對及協調步伐;過去十年八載一盤散沙的歐盟重新團結起來,維謝格拉德四國跟德法核心再次方向一致。
經歷了炮艦外交的洗禮,烏克蘭不敢繼續堅持加入北約,北約也不會想為了烏克蘭而賭上和平。但與此同時,烏克蘭人對於俄羅斯的疏離甚至反感更加強烈,滿目瘡痍、流離失所的傷痛會成為一代人的烙印。夾在兩個世界之間,他們要想辦法找自己的路。
而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美國按兵不動的一幕,對地球的另一端亦是個重要案例。所有人都在思考,假若哪天中共對台灣動武,美國將如何反應。毫無疑問,台灣作為美國的第一島鏈,戰略價值較烏克蘭高,而且具備台海此天然屏障。但另一方面,中國的經濟及軍事力量遠高於俄羅斯,而且台灣並非國際社會認受的主權國家。一切一切,都令美國對台灣的安全保障充滿不確定。
在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進攻烏克蘭之前,我們並不知道過去三十年可能只是休戰,冷戰並沒有在倒下的柏林圍牆真正的結束。正如直至1939年9月1日德國聯軍入侵波蘭之前,歐洲人也不知道過去的廿年只是休戰,世界大戰並沒有在凡爾賽真正的結束。如今鐵幕有可能在烏克蘭再次落下,但第二次冷戰如果不能避免,它肯定也不會只是第一次冷戰的再版。俄羅斯沒有蘇聯那麼強大,中國卻已經跟美國等量齊觀。
然而,改變世界的不只是決定出兵的普京,更是拒絕美國逃亡建議的澤連斯基,以及和他一起賠命捍衛國家的烏克蘭人。當美國預期基輔政權要被推翻、世界以為烏克蘭小不能敵大的時候,烏克蘭人負嵎頑抗,一天、五天、十天也沒有投降。在戰事的第十三天,身在基輔的澤連斯基以視像連線成為首位在英國下議院議事廳演說的外國領袖。
「十三天的奮鬥。第一天清晨四時,我們遭受導彈轟炸。所有人都醒來,大人小孩,整個烏克蘭,我們自此都再沒有睡覺」。澤連斯基又引用英國戰時首相邱吉爾的「我們決不投降」演說,矢言「我們不會放棄也不會輸。我們會戰鬥到底,在海中、在空中作戰。我們會捍衛國土,不惜代價」。
這個世界值得我們重新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