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原爆倖存者坪井直逝世:一代反核武運動之落幕?

撰文:藺思含
出版:更新:

24日上午,96歲的坪井直在日本廣島市的醫院內與世長辭。七十多年來,原爆及其帶來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傷痛五次差點奪走他的生命,但這位反核武運動的代表帶着沉重的歷史記憶與對和平的堅定追求走完了一生。
一代廣島原爆倖存者似乎就此告別,但他希望,即使原子彈受害者之名逐漸被人遺忘,「對和平的熱情被保留下來,並傳給下一代。」

作為原爆的親歷者,坪井直在承受着多年傷痛的同時,以中學老師、校長再到反核領導者的身份積極推廣和平教育,並四處出訪成為日本反核運動的代表人物,亦在2016年奧巴馬首次以在職美國總統身份到訪廣島時與其會見、交談。但如此熱心和平事業的坪井,並非從始至終都是一名反戰者。

從擁戰到反戰

1945年夏季,二戰已然大局幾定,隨着納粹德國戰敗投降,歐洲戰場的戰事於5月8日完結,但亞洲戰場的太平洋戰爭仍在進行,日本在7月時仍拒絕無條件投降,就此寫下人類戰爭最可怕一章的伏筆。1945年8月6日清早,原爆發生不到半小時以前,坪井在一家餐館裏吃早餐。前一天夜裏,坪井班上的同學因為恐襲警報,徹夜未眠在學校站崗。坪井吃了一碗飯——說是飯,其實裏面只有20%左右的米,此外則是大麥和黃豆混在一起的產物——配了一碗海帶鹹湯,兩小片醃蘿蔔。坪井五分鐘就吃完了。

離開餐廳,迎面走來的幾個同校生邀請他再吃一頓,說是能想辦法幫他解決配給券的問題。坪井猶豫了一下,最終回絕了。此時的坪井20歲,在軍國主義盛行的年代,他幾次想要參軍,卻被體檢結果攔了下來。在這家廣島高級技術學校修讀機械工程,也是為了「製造出好的飛機」、「贏得戰爭」。坪井怕自己在這家餐廳留下不好的名聲,在門口與幾個同學就此別過。

廣島原爆60週年時,坪井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手持一張1945年8月6日、原爆發生3個小時候的照片。(Getty)

看見腰上血管「像蚯蚓般蠕動」

跟同學說過再會沒多久,八點一刻,這座城巿便迎來最可怕的一瞬間。英國作家、電影導演和製片人Stephen Walker在他《廣島倒計時》一書中如此描述:「這是一場可怕戲劇的序幕,對許多倖存者來說,它美得驚人:無數顏色大爆發,鮮明生動的綠、藍、紅和金色直擊眼底,似乎要永遠駐留在那裏。這些目擊者是幸運的:早在那道閃光熄滅前,就已經有成千上萬人死了——被這極其熾熱的創世之火燒得不成人形。」爆炸的短短三秒內就有約八萬人死亡——「他們就在原來坐、立、行、卧之地當地炭化成一小堆焦糊冒煙的人形,散落在廣島街道的殘骸之上。」

坪井當時身處距離爆心1.2公里的廣島市市政廳附近,幸運的避開了幾乎無人能生還的500米「恐怖半徑」。他的記憶中,原子彈砸下來的聲音:是「一種奇怪的滑動聲」,伴隨着「銀白色的、像照相機的閃光」。他沒來得及反應,就已被炸出10米以外,當他再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從頭到腳趾嚴重燒傷,不知是光線原因還是身體被燒黑,坪井隱約見到腰部有蚯蚓似的東西蠕動,看仔細了才知道是血管。

1945年8月9日,美軍在長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彈,造成74,000人死亡。(美聯社資料圖片)

他拖著乏力的身體,經過燒焦、殘缺、面目模糊的屍體,試圖尋求援助,「我光着身子,努力走了三個小時,但實在是沒了力氣。」坪井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刻下幾個字:「坪井死於此地」,然後又昏了過去。

這一天,廣島有9萬至16.6萬人死亡。 三天後在長崎投下的第二枚原子彈將死亡人數增加到約20萬。這是1945年夏天,人類史上第一次在戰爭中使用核武器、並終結二戰所付出的代價。但此時,在坪井短暫的清醒時刻,他還滿是憤怒、腦海中充斥着向敵人復仇的想法:「這些敵人竟敢這樣?」

坪井在9月25日、夏天過去以後才醒來,得知戰敗的消息以後他還和母親爭辯:「這只是美國人散佈的虛假謠言。『神聖的國家』不會輸掉戰爭的。帶我到戰場上去。」坪井回憶說,當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戰爭。」

活下來卻受「婚姻歧視」

坪井剛剛經歷了四十多天的「生死之爭」,又迎來痛苦的康復治療,全身虛弱無力、滿身都是傷痕的他只能從爬行開始練習。他還飽受周遭人們對於原爆倖存者的歧視。他與愛人鈴子的戀情遭到對方家人的反對,認為原子彈的倖存者不會活太久,不同意他們的婚事。這給坪井帶來很大的打擊。多年以後在接受一名熱心反核議題的初中生的採訪時,談及倖存者在婚姻中遭受的歧視,坪井眼眶仍禁不住湧上眼淚。

2013年8月,坪井以日本原子彈受害者協會代表委員身份在其辦公室接受採訪。(AP)

坪井後來回憶,走投無路的二人帶着安眠藥,在一座能俯瞰城市的山頭服下。「過了一會兒,不知是什麼原因,我醒了。我正準備吃更多的藥丸時,鈴子也走了過來。之後,我們兩個人都哭了。」

兩人的戀情最終雖修成正果,但8月6日那一天給坪井帶來的遺禍持續了終生。即便身體大體恢復,輻射給他留下的造血功能障礙又讓他三次差點死掉,長期以來,坪井每隔一周都藥接受靜脈注射治療貧血來維繫生命。

「決不能再造成像我這樣的人」

但仇恨終究還是消釋了,或許是因為坪井常常提及的受人幫助的經歷——在當數學老師期間他常常因貧血入院,而同行的老師們為他捐血、給予他支持和鼓勵,他自認「由於所有這些人的支持,我才得以倖存」——「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不能只是坐視不管。我想把我的生命投入到回饋中去。」

直到強制退休的年齡,坪井都在從事教育工作,他在此期間因熱心向學生分享原爆經歷、進行反核及和平教育,被學生親切的稱為「原子彈老師」,這一身份在他走出校園、投入以後一直持續着。

2000年起,坪井擔任日本原子彈氫彈受害者協會代表委員,2004年起擔任廣島縣原子彈受害者團體協議會理事長,他致力於向國內及國際社會發出呼聲,到訪包括包括美國、法國、英國、朝鮮和越南在內等12個國家,每年要講述他個人的經歷60到70次。直至近些年他健康狀況惡化,才減少了公眾活動。

2016年,坪井與奧巴馬總統在廣島70週年紀念活動中見面,他對奧巴馬表示,希望他們能在廢核問題上「共同努力」。(AP)

這些出訪的經歷,對坪井個人而言也有着重要的意義。1995年他首次踏足美國,「一開始,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被那些為核武辯護的美國人的聲音淹沒。兩年以後,他又在美國目睹了一場要求關閉內華達州核試驗場的公民抗議活動。回顧這段經歷時,坪井說:「我開始相信,如果我們不從整個人類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超越國界和種族群體,人類將會消亡。」 他說:「我們決不能再造成像我這樣的人。」

走在美國、印度等世界各個地方,他喜歡在街頭閒逛、在餐廳吃飯、與人閒聊。他被人們善意相待,也對自己所展開的反核工作進行反思:「你不能強調日本。 我們要看的更高,使之與全人類有關。 當我堅持不懈地強調戰爭的殘酷與核武的恐怖時,他們的反應發生了變化。」

美國核武政策・一|擬採納「不首先使用」 拜登何似力求突破?

美國核武政策・二|以威懾達致和平的歷史遺物

緩慢的「核不擴散」進程

但整體的約束核武進展是緩慢的。世界上的核彈頭數量已經從1986年超過70,000枚的高峰期減少,但截至2009年1月,仍有大約13,000枚。這些數據乍一看可算喜人,但考慮到一枚原子彈就足以將一座城市夷為平地、帶走幾十甚至上百萬生命,如此大量的核彈頭足以將人類文明毀於一旦。而二戰年代的戰爭宣傳和民族情緒的自然消退,以及老一輩軍兵的離去,在這些因素之下,如此反核武進展實在難以稱道。

坪井與奧巴馬長久的握手,他在事後表示,認為自己的意見確實地傳達了給他。(AP)

相信美國擁核武「能保護日本」

與此同時,與坪井一樣在青年時代經歷了原爆的倖存者、反核武前線分子正在離我們而去。日本政府數據顯示,目前只有不到13萬倖存者在世,而他們的平均年齡則有84歲之高。

但坪井對廢核問題帶着保守的樂觀態度,他清楚反核很難一蹴而就。2016年奧巴馬(Barack Obama)作為首位到訪廣島的在職美國總統,而外界事前最關心——他會否就當年原爆道歉,最終亦沒有發生,卻面對面跟坪井等一眾倖存者交流。坪井說,不期待在有生之年能聽到道歉,但認可奧巴馬這次到訪。「我覺得他是一個很真誠的人,擁有一顆為他人着想的心。」

2020年,聯合國《禁止核武器條約》(Treaty on the Prohibition of Nuclear Weapons,TPNW)獲得了50個締約國加入(到今年增加到了56個),該條約全面禁止核武器的開發、製造、擁有及使用,成為首個將核武器定性為非人道且違法的條約,使坪井直等反核武人士大為鼓舞。可是,在美國的「核保護傘」下的日本始終沒有加入該條約,認為美國擁核方能確保日本安全。無論坪井等廢核人士如何批評,加入條約一事在日本政壇始終缺乏動員力,出身自廣島的現任首相岸田文雄也對加入條約態度消極。

「永不放棄」是坪井先生留給後世反核武參與者、追求和平之士的寄予。 「當這種情況(倖存者逐漸離去)發生時,原子彈受害者組織聯合會的名稱可能不會保留。 但我希望,我們對和平的熱情將被保留下來,並傳給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