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政變・二|街頭網絡雙線行動 溫和抗爭再難撼動軍方?
跟在軍方高壓統治下的老一輩經歷不同,與現代緬甸民主政體一起成長的「Z世代」示威者,沒有在街頭親身經歷過槍林彈雨。首歷鐵腕鎮壓,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抗爭運動應該如何走下去。
承上篇:緬甸政變・一|思變的緬甸人看政變:沒有人想國家走回頭路
受訪青年Tina住在仰光,她憶述這一個多月來,反對軍方發動政變奪權的示威者上街,不少手持「CDM」(Civil Disobedience Movement,即公民抗命運動)標語,向國際社會展示緬甸人對軍方行為的不滿和厭惡。
2月政變後,奉行非暴力公民抗命原則是大部份示威者的共識。反對政變的民眾紛紛將社交媒體帳戶頭像加上有昂山素姬肖像的裝飾框架。在示威者心目中,昂山素姬象徵非暴力抗爭、定義緬甸民運主體的劃時代政治標誌。
除了在街頭,城市示威者也在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網絡平台分享最新局勢發展的相關新聞、現場片段和照片,帖文中加入「#公民抗命」(#CivilDisobedience)、「#救救緬甸」(#SaveMyanmar)、「#拒絕政變」(#SayNoTotheCoup)等標籤,呼籲各地網民轉發帖文。
另一受訪青年Nay像很多年輕人一樣,儼如夢中驚醒,發現近幾年國家取得的成就並非理所當然,自己一直過的生活方式斷然不是永恆。軍政府發動政變後,定期切斷網絡,Nay沒法再透過網絡參與YALPI的會議;緬甸局勢動盪,他的母親原先計劃將產品出口日本的大計亦被迫擱置。他當初選讀國際關係,希望在政治及外交工作上為緬甸出一分力。但政變發生後,讓他對現實政治失去信心。
我曾想過將來當外交官。如果要摒棄自己的道德價值,來保護強權的利益,那麼,我寧願拒絕當這麼一個外交官。
同樣對現實政治失望,而且感到極為無力的年輕人大有人在。Nay及Tina透露,示威者圈子中已有不少聲音質疑,受制於主流政治框架的抗爭,無法帶來太大改變。
70名在2020年大選中當選的議員(大多數屬全民盟),在政變後組成「緬甸聯邦議會代表委員會」(Committee Representing Pyidaungsu Hluttaw,CRPH),多次譴責軍方。惟委員會被不少示威者批評手段過於溫和,甚至有人批評委員會成員有過多從政包袱,不敢過於激進。Nay向記者透露,他也不太滿意CRPH回應軍方的手法,認為他們「只懂發表聲明」,沒有任何實質行動。
根據長年在緬甸營運非政府組織的香港人John的觀察,這些類似「反大台」的思潮,顯然並非一朝一夕成型。他感到現下緬甸年輕人或素人政客的政治情感,在全民盟上台這五年以來出現不少變化。
他們對於政治體制逐漸失望,除了因為覺得『軍政府仍在主宰國家』而產生無力感,還有對『大台』(即全民盟)的處事方法有所不滿。
John舉例指,他在當地認識一位原本隸屬全民盟的素人政客Ko Aung Khant。當年只有25歲的Khant憑藉人氣以「第三勢力」的身份參與選舉,卻因此被全民盟以違反黨規為由踢出黨,到後來才恢復黨籍。
「這例子道出一些現象:一是有新生代從政者不滿全民盟充斥『大佬文化』;二是不少人覺得昂山素姬及其身邊人比較『霸道』和『一言堂』。你問及當地圈內的人,他們都會有這種感覺。」John說。
2月政變之後,這類去中心化思潮逐漸在示威者圈子中成型,促使當地部份抗爭團體聯手另起爐灶,試圖以一種新的民間力量及抗爭方式打擊軍方。例如上月有部份學運、工運及民間團體組成「大罷工委員會」(General Strike Committee,GSC),主張對軍方施以更強硬態度。但民眾對這個新設組織的反應兩極。有些人支持GSC,認為它有力領導整場示威行動,迫使軍方讓步;有些人卻認為成立GSC會破壞示威者之間的團結和信任。
身為全民盟成員的仰光市前市議員Kyi Pyar,始終肯定CRPH在整場示威運動中的價值。她認為,CRPH的成員都是2020年勝出選舉的民選代表,有足夠的合法認受性,也是唯一在制度內抗衡軍方的合法團體。
「正因為CRPH的合法性,(反對政變一方)才得以與其他國家及國際組織,譬如聯合國、東盟、美國等做遊說磋商,以及連結起其他少數民族政黨組成一個反對聯盟。」
「有些人覺得CRPH很弱勢,它表現不太好。但要想想,(政變發生以來)只有四星期,CRPH完成了任何它可以做到的事:跟少數民族政黨洽談、與聯合國談判、與各國大使談判—這些皆非易事。所以,在我看來,CRPH實際上做了很多。」Kyi Pyar說。
這一個多月以來,外界看到緬甸國內局勢持續升級,示威者傷亡人數漸多。歐美譴責制裁俱至,東盟外交措辭近日亦見加強,惟目前態度及干涉力度仍不算強硬。
「這裏的情況每況愈下,軍方鎮壓一天比一天殘忍。你都看到2月28日發生的事(按:當天聯合國引述可靠消息指出,緬甸軍警部隊對全國範圍示威施以實彈射擊,造成至少18名示威者死亡),民眾過的每一天都是恐怖日子……大家都希望國際社會能介入緬甸局勢,人們也發起了聯署行動,請求國際社會救救緬甸。」 Kyi Pyar說。
※ 溫和激進兩派意見逐漸在示威者圈子裏分別成型
示威現場更趨血腥 亂流之下逆行頑抗
回到示威現場,隨着軍方鎮壓行動日益升級,Kyi Pyar口中「救救緬甸」的涵意,已經關乎到示威民眾的寶貴性命。軍方與示威者雙方的武力顯然並不對等,手無寸鐵的民眾,總不能終日以拳頭對抗子彈。於是,有些人選擇以介乎溫和及激進的替代方式,嘗試反抗軍方。當地民眾之間有人提出抵制與軍政府有關連的商業機構,不買軍方有參與投資的產品,嘗試在經濟上表達對軍方奪權的憤怒。
「在2021年,科技進步改變了示威方式。人們可在不同社交媒體平台,向跨國公司、外國投資者和他們的商業夥伴施加壓力,要求它們不要跟軍方合作。我相信它們始終會顧及自己的品牌形象。」 Tina說道。
外人可能會覺得這個想法過度樂觀,但Tina的分析並非毫無根據:政變發生後沒多久,日本啤酒龍頭企業麒麟控股(Kirin Holdings)發表聲明,指軍方違反公司的人權政策,宣布與擁有軍方背景的緬甸經濟控股公司終止合資夥伴關係。本來麒麟與緬甸經濟控股公司共同持有緬甸啤酒公司(Myanmar Brewery Limited)和曼德勒啤酒公司(Mandalay Brewery Limited),緬甸啤酒實為軍方的重要收入來源,因此麒麟啤撤資可說是對緬甸軍方的一大壓力。
仍在大學讀書的Nay也擁抱這種「經濟抗議」的示威模式。他在社交媒體上經營專頁,專門彙集各方網民傳來與軍政府有關連的商店食肆及產品資料,呼籲網民杯葛。該專頁現時有數百名網民追蹤及讚好。
還有一些年輕示威者響應網上「奶茶聯盟」(Milk Tea Alliance)的號召,聲言要仿傚香港、泰國社會運動示威者的抗爭方式,同時希望藉「奶茶聯盟」的號召力爭取泛東南亞社會支持,制衡軍方。
※ 當地政變發生後,「奶茶聯盟」(Milk Tea Alliance)增添了「緬甸」一員
2月28日的周末,有泰國網民在網上號召上街集會聲援緬甸人民,已沉寂一段時間的反政府示威再度在曼谷街頭迸發,示威者除了重申要求泰國總理、軍事強人巴育(Prayut Chan-o-cha)下台,還將焦點放在緬甸政變,要求緬甸軍方釋放昂山素姬。除了泰國曼谷,香港、台北等地都有人響應類似行動。
談到爭取國際社會支持,必須釐清一個問題,國際社會施壓的手段應該到哪個程度?若單是譴責,部份民眾認為未具阻嚇力;外國軍事介入,卻又不符現實,剩下的手段或只有國際制裁。
不過,Tina向記者坦言,她覺得制裁對抗衡軍方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害怕制裁會產生副作用,波及草根生計。「軍方大可以重複1988至2010年(被西方制裁)的歷史……他們控制各方面的產業,而且與本地商業夥伴的合作一直行之有效。若然外國因制裁撤資,軍頭們依舊可以賺很多錢,反而基層民眾就會失去就業機會。」
「所以,我不太希望見到制裁,因為人們會因此受苦。但我承認,當下沒有其他出路可走,(外國)軍事介入在這裏不會是一個選擇。那麼,如果國際社會真的決定(以制裁)向軍方施壓,我希望它們做好研究,有目標地針對那些軍控企業。」 Tina說。
Kyi Pyar分析了國際形勢現況,她始終深信,國際社會不會對軍方的行為視若無睹,認為只要各國不承認軍方政權,軍方就會受到很多掣肘。她對這場反政變運動的未來發展抱有樂觀的希冀。「軍方領袖,尤其是敏昂萊,肯定會擔心國內局勢持續惡化下去……現在國際社會全不承認這場政變,這對我們來說是好消息。」
Nay則計劃校園在6月重開後(去年因疫情關閉),與同學一起參與各院校聯合發起的罷課行動,以杯葛軍方這個「不合法」政權。訪問尾聲,問及「你還相信昂山素姬最終會取回權力嗎?」Nay斬釘截鐵地答:「她不可能取回權力,只有我們,人民才有資格取回權力。當我們真正奪回自己的國家,她才可以國務資政的身份繼續履行職責。」
與其站在執政者角度,分析軍政府及昂山素姬執政近十年如何促成緬甸「改變」,倒不如嘗試站於無時無刻在思變的緬甸民眾的角度思考—在這段得以「打開天窗」的短暫日子,緬甸人也許慢慢明瞭,怎樣的改變才是最適合國家,這不只局限於經濟發展模式的改變,還有民眾想像人民與公權力之間的認知改變。
儘管緬甸的未來仍舊晦暗未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緬甸人,尤其年輕一代,已沒可能甘心讓國家走回三十年前軍頭專政、閉關鎖國的回頭路。(節錄)
上文節錄自第255期《香港01》周報(2021年3月8日)《十年開放,五年民主 別讓緬甸再失去時光》。如欲閱讀全文請按此試閱周報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