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學.一】讀文科注定無出路? 職人談「無用之用」
「讀哲學注定『揸兜』」、「讀醫有錢途」、「學寫程式有用啊」、「學拉丁文不如學普通話」,很多時候我們評價一件事情,都離不開「有用、無用」這對概念,就連知識,我們也傾向用「實用性」來衡量其價值。(此為【人文學】專題系列之一) 撰文:黃珮瑜
早於二千多年前,莊子就曾經探討過「無用」這個命題,他在《逍遙遊》中舉例,長得奇形怪狀的大樹,因為不能用來建屋,被視為無用,因此一直沒有被人砍伐,得以逍遙自在地「終其天年」。相反,長得筆直、表面看來很有用的樹木,偏偏因為其用處,逃不過被砍伐的命運。莊子並非要指出無用必定是大用,而是旨在顛覆既有的「有用無用」概念,凸顯人們視野的狹隘。
「以前我看事情看得太表面,走不出二元對立的思考。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文科都是『吹水科』,只有科學才是紮實的學問。」80後工程師Christopher跟筆者談起莊子「無用之用」的故事,也分享了自己留學美國時的一些看法:「當時我眼見讀醫科、工程、建築系的朋友,功課和考試壓力沉重,個個忙得不可開交。
反觀讀文學、哲學的同學,課餘還有時間積極參加辯論,示威遊行也總會有他們的份兒,令我覺得人文學科的課程好像不太緊湊,甚至覺得這些學科都是流於『吹水』,不用下苦功就可畢業。」
在數學和物理上的方程式中,變數例如X和Y可以是任何數值,是任意的(arbitrary),最重要的是公式正確。出來社會做事,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深信不移的那套原來行不通。
Christopher承認自己一直看輕人文學科,除了因為當時的他不明白學習不只限於書本,辯論也可以訓練一個人的思辯能力,並藉此交流看法,另一個輕視文科的原因,是因為不喜歡它的「曖昧」。Christopher說:「我執着於找到一個絕對答案,因此我喜歡科學,因為每一個定義都很精確,比如說一個化學反應的活化能(activation energy),那可是一個非常精確的數值,絕不含糊。相反,觀賞一幅畫、評價一段歷史,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沒有絕對的好看、不好看、對與錯,這是我最不習慣的,覺得很兒戲。」
踏足社會後反思理性
大學畢業後,Christopher沒有馬上去當工程師,反而在俗稱Big Four的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當顧問,他開始明白到「理性的不足」。他說:「在數學和物理上的方程式中,變數例如X和Y可以是任何數值,是任意的(arbitrary),最重要的是公式正確。出來社會做事,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深信不移的那套原來行不通。例如我向客人發表一份簡報,我以為只要說出事實就行,因為對我來說,只有事實、訊息本身才是重點,其他都毫不重要,但原來客人和上司不是這樣想,那時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怎樣理解一件事情是很主觀的,當中牽涉很多情感因素,因此我們要想辦法說故事,更有效地帶出一個訊息。」他還笑言世上最沉悶的發布會一定是由科學家主持,因為大部分科學家都是事實導向,「以人為本」不是他們的強項。
例如我向客人發表一份簡報,我以為只要說出事實就行,因為對我來說,只有事實、訊息本身才是重點,其他都毫不重要,但原來客人和上司不是這樣想,那時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怎樣理解一件事情是很主觀的,當中牽涉很多情感因素,因此我們要想辦法說故事,更有效地帶出一個訊息。」他還笑言世上最沉悶的發布會一定是由科學家主持,因為大部分科學家都是事實導向,「以人為本」不是他們的強項。
如果你認為科學家、工程師的工作是冷冰冰的,那麼另一位受訪者Leslie(化名)的工作就是恰巧相反。同是80後的Leslie是一名建築師,雖然建築系並非人文學科,不過他認為建築和人文思想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他說:「可能有人認為只要工程師計算好力學,便可起樓,幹嘛要有建築師的存在?事實是,我們一生有很多時間待在建築物,因此建築物的設計,包括空間的構成、物料的選擇、顏色的配搭等,都需要從人的角度出發,務求為用家帶來最好的體驗。所以建築和人文精神其實是不可分割的,建築師如果沒有具備人文素養,就不可能設計出適合人使用的建築。」
從「人」出發的建築
將人文精神融入建築,說起來有些許抽象,Leslie舉了一個實質例子,就是日本建築師手塚貴晴設計的藤幼兒園(Fuji Kindergarten)。該幼稚園位於東京都立川市,是一座兩層高的橢圓形建築,地下是開放式的課室,沒有門,也沒有牆,課室不再是一個呆板的盒子。幼稚園的頂層是一片橢圓形的空地,沒有屋頂,抬頭就是一片天。
Leslie說:「地下那層樓高只有2.1米,老師可以一眼看清楚學童在校內的情況,關注他們的需要。平台就像一個環形運動場,小朋友可以毫無顧慮地奔跑遊玩。手塚貴晴由人文精神出發,設計出一個有別於傳統幼稚園,而且更適合小朋友學習、發展和成長的空間。這個幼稚園沒有添置其他遊玩設施,因為建築本身就已經是一個遊樂場。」
作為建築師,Leslie習慣以人的角度出發去看身邊的事物;一向理性抽離的Christopher則因為一次工作上的挫敗,對人文學科產生興趣。2013年,Christopher辭掉會計師樓的工作,回流返港當工程師,可是陷入了人生低潮期。「每一個工程項目都涉及龐大金額,人事變得異常複雜,不同持份者之間互相『卸膊』、設局,爾虞我詐。一位同行甚至說:『有時望着個窗會想跳落去,不知工作咁辛苦為乜。』我不至於那麼消極,但有段時期的確覺得自己活在地獄中。」
Christopher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如果改變不了工作的大環境,就得改變自己的心態,放開一點。他忽然想起一位老朋友對哲學和宗教素有研究,於是請教她,看她能否推介「心靈雞湯」或自我輔導(self-help)的書籍。
「就是這樣,我開始接觸斯多葛主義(Stoicism),它教曉我:令我們內心不平靜的,並非外間的事物,而是我們對那件事的看法。世界上只有一樣東西我們能夠完全掌控,那就是自己的內心。努力爭取過後,如果結果未如人意,那就只好把糾纏內心的繩子剪斷,把個人無法控制的慾望全都放下,好好享受努力的過程,而非怨天尤人,這樣才能得到內心的平靜和自由。」
人生應如鑽石多面向
除了看哲學書,Christopher公餘時間還會去聽古典音樂、逛藝術館或跟隨環保組織到海灘撿垃圾。昔日他認為是無聊、無用的活動,今天竟成了生活樂趣,他形容是一種頓悟。「文化、藝術、哲學使我的生活更充實。打個比喻,如果純粹為了生存,為了溫飽,我煮一個公仔麵來吃也不會餓死。但如果滿足了基本生存所需,我會想吃一道用心煮的菜,加點香草、調味。音樂、藝術就是這樣的調味料,令生活更有層次。」
我問Christopher如果從沒有接觸過文化藝術,他的人生會否有什麼不一樣?他露出腼腆的笑容:「也許我是工程出身吧,我身邊許多朋友都不太熱衷藝術。我不想將自己的價值觀套在別人身上,正如運動員也不會覺得平常人未曾參加過國際賽事,因此人生就沒意義了。我只能夠說,人生、世事萬物就像鑽石般璀璨美麗,而且有許多面向。如果從單一角度看它,就未免太浪費了,但如果一路轉動着鑽石,從不同角度去欣賞它,它將會光芒四射。」
至於Leslie,除了自小對繪畫有濃厚興趣外,閒時還喜歡聽音樂,「由早期只聽流行音樂,到後來慢慢接觸不同類型的音樂,如搖滾,爵士,嘻哈……許多音樂人透過歌曲和歌詞,表達自己對某事或這個世界的想法,因此聽音樂有助了解一個地方的文化。對我而言,藝術不只是生活上的點綴或調味,更重要是,可以讓我從多角度,去了解不同國家或地區的文化、社會和歷史背景。」
談及教育,我想起中學選科時曾受到家人的「學術干預」,被迫選擇「較有前途」的理科。理科出身的Leslie就認為大家將學科分為有用、無用,有點令人費解。「我其實不太理解一個學科何謂有用、無用,至少當年我所學的附加數學和化學,都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而且世界正不斷地變,我想當初也沒人預視到打機也能成為職業,電競的發展規模可能讓一堆人大跌眼鏡了。」
Christopher則認為香港人有很多思想框框,「所謂文科、理科、商科、神科……都只是標籤,我始終認為知識不應該受科目約束,例如統計學和經濟其實也有相似的地方,套用了自己的術語就成了另一門學科。因此我們不應將太多理科、文科的框框套在下一代身上,免得他們太多前設,對某類知識失去興趣。」
他續說,修讀科學領域的科目確實很重要,因為科學進步可以為人類生活帶來實質改變,例如增加農作物收成、促進工業發展等,而近年應用程式的興起也便利了日常生活。
儘管如此,他認為凡事都講求平衡,重視理科之餘,也不應貶抑人文學科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人的存在,那就不會有人文學科了, 退一步想,人之所以為人,正正是因為有人文精神啊。尤其是將來人類可能被人工智能取代,連工作也沒有了,窮追所謂有用的知識就顯得沒意義了,加上那時候人類更需要尋找精神寄託,人文素養可能變得更為重要。」
Leslie不約而同認為,人文學科培養出來的創意和批判思考在科技發達的時代,顯得尤其重要。「應用學科雖然『有用』,但終有一天會被科技取代,人文學科雖然『無用』,但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擁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有一天,我們連思考這個功能也被取代的話,那就如電影情節般,人類因人工智能統治世界而招致滅亡。」
上文節錄自第174期《香港01》周報(2019年8月5日)《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以人為本才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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