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on Musk不只想成為政府的一員,他想成為政府本身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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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特朗普(Elon Musk)和馬斯克(Elon Musk)在Twitter(X)上首次開了一場專訪,專訪還沒開始,歐洲開始坐不住了。

在專訪前,歐盟委員會內部市場委員布雷頓專門給馬斯克發了一篇長信,警告他「觀眾越多,責任越大」,認為他的平台有「放大潛在有害訊息的風險」。

在馬斯克專訪特朗普前,歐盟委員會內部市場委員佈雷頓給馬斯克發了一封信,警告他「觀眾越多,責任越大」。

這封信當然被馬斯克和特朗普駁回去,而這不過是近期馬斯克和歐洲關於「訊息自由」的眾多風波之一。

更令人矚目的是,隨着最近英國爆發了規模空前的騷亂,英國各級政府都跟馬斯克懟了起來。馬斯克一邊鋭評英國騷亂說着各種幸災樂禍的風涼話,一邊指責英國限制訊息自由大搞文字獄,而英國人則認為馬斯克就是那個給騷亂煽風點火的幕後黑手。

比如馬斯克在X上說,你發這個梗圖,就可能在英國坐牢3年。

而倫敦警察局長則直白地說,「馬斯克這樣的人」(the likes of Elon Musk)在「煽動仇恨」(whipping up the hatred),而「成為鍵盤俠不能讓你逃離法律的制裁」(Being a keyboard warrior does not make you safe from the law)。

不過這話也就是說說而已,馬斯克可不是普通鍵盤俠。雖然他發了個梗圖沒有入獄,但是有的是人因為在網上發帖,就以「煽動暴亂」的名義被判監禁。

英國男子Tyler Kay (左) 與 Jordan Parlour因在社交媒體慫恿人們襲擊收容尋求庇護者和難民的酒店被判入獄。

比如上圖這兩個倒楣蛋,因為發帖涉嫌煽動騷亂,一個被判了38個月一個被判了20個月。

英國政府應該慶幸,自己也就只能抓到這種小魚小蝦,不用真的去抓捕馬斯克這樣的境外勢力。

當然,你不能說英國騷亂沒有任何政治成分,右翼政治勢力當然樂見騷亂擴大,但這和「顏色革命」「阿拉伯之春」的情況是截然不同的,馬斯克在網上再打嘴仗,他也沒說要推翻英國政府。真要是有所謂的煽動暴亂的幕後黑手,那些騷亂者早就會開始提出「五大訴求」,然後有組織地衝擊各地政府機關了。

整個英國騷亂的起因和經過並不新鮮,在排外情緒一直激化而移民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的當下,一個「難民殺害小女孩」的傳言就像是點燃火藥桶的火星。古往今來無數的騷亂都是一樣的,不管是中世紀的獵巫,近代美國針對黑人、亞裔的各種暴亂,還是近年來歐洲的一系列種族騷亂。

訊息和謠言,情緒和恐懼,永遠都是新瓶裝舊酒。

圖為2024年8月2日,在英國新德蘭(Sunderland)的反移民騷亂中,有人投擲物件及縱火。 (圖片來源:TikTok@whatsthecracklike/ via Reuters)

當然我們可以說所有騷亂背後都有各種社會問題的存在,但這卻不能解釋為什麼同樣都有問題,有的地方有騷亂有的地方沒有。火星和火藥桶是一樣重要的,誰家都有易燃物,你既要在易燃物本身做文章,也要對火源做文章。

所有的什麼「謠言止於智者」「公開透明才能防止謠言」「訊息越自由謠言越少」,不過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罷了。

古今中外,就沒有任何一個人類社會能抵禦自由傳播的謠言和煽動,不論你被定義為民主還是專制,開放還是保守,結果都是一樣的。就跟家裏燃起的火一樣,要麼燒到沒有東西可燒,要麼就物理撲滅,沒有什麼指望着它們自己就能滅的道理。當然,怎麼搞清楚火源,怎麼正確滅火,而不是往起火的油鍋倒水,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對於擅長操縱海外輿論進而進行政治顛覆的歐美國家來說,「網絡不是法外之地」這點他們再清楚不過了。所以他們真碰到事兒的時候,順着網線抓人是不猶豫的。而他們之所以能順着網線抓人,當然也是因為「老大哥」平時都在盯着他們。只不過現在這個「老大哥」有着各種現代的名字,比如「愛國者法案」或者「稜鏡計劃」。

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事實是,奧威爾當時寫《1984》裏面「老大哥」在監視民眾的時候,雖然結合了對蘇聯的認知,但他腦子裏想的是當時的英國社會。英國這些發達國家在訊息審查和管制上都是經驗豐富、歷史悠久的。

訊息到底該如何管制和審查,這是人類歷史上永恆的問題。所以一個需要反覆提醒的常識是,那些號稱言論自由的國家並不是真的自由,每個文化和社會都有自己能說和不能說的東西,只是他們的管制更為隱蔽,對主旋律的引導更加成功。這個問題我幾年前在《美媒罵政府罵總統,但不等於罵體制和道路》裏面就提過了。

而如今英國政府對網絡發帖的物理打擊,美國各界對支持巴勒斯坦言論的審查和壓制,則是更清晰地把所謂言論自由的邊界給體現出來了。

美國大學挺巴示威:2024年4月27日,美國加州洛杉磯,南加州大學的示威者再度紥營抗議。(REUTERS)

到這裏為止,其實這些都不是特別新鮮的東西,但是英國政府這次氣急敗壞地反駁馬斯克,倒是反映了一些網絡時代的新問題。

雖然訊息的跨境傳播並不新鮮,但網絡時代下崛起的跨國網絡平台把問題複雜化了。英國政府能夠順着網線抓本國人,但是不可能抓到馬斯克頭上,也不可能指揮馬斯克去刪帖。

對於本國社會運轉至關重要的訊息雖然在本國流動,但是本國政府卻管不住這些訊息所流通的平台,無法干預這些平台背後的公司,這對於大多數政府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問題。

所以歐洲這些年突然後知後覺開始反覆強調所謂「數字主權」這個概念,並藉此各種管制美國科技公司,就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網絡巨頭,也就因此喪失了這部分的管制能力。

但是如果政府管不到這些網絡公司,就意味着訊息更加自由嗎?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因為想要管理和審查你的訊息的,又不止政府一家。

就好像馬斯克天天罵民主黨和歐洲搞審查,而他自己的X則是言論自由的堡壘,但就和絕大部分喊着「自由」口號的人一樣,什麼是「自由」是他自己說了算的。

2024年8月12日,美國前總統、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於佛羅里達州的私人別墅海湖莊園,在社交媒體X上接受億萬富翁馬斯克(Elon Musk)專訪。(Reuters)

比如馬斯克有着自己帶頭傳播各種陰謀論的自由,但是想要支持巴勒斯坦人的自由就在X上少很多了。而值得注意的是,當馬斯克近些年和極右翼接近,愈發縱容極右翼訊息的時候,他也完全聽從了極右翼團體的指揮,去封禁了左翼團體的賬號。一方的自由,往往就是另一方的不自由。

更精神分裂的是,馬斯克也不是什麼政府的話都不聽,他其實願意幫助全球大部分政府屏蔽訊息,不管是巴西還是印度還是德國。比如莫迪政府試圖屏蔽批評他們的紀錄片時,馬斯克倒是十分配合,並且非常明確地表示要尊重當地法律法規。

所以,對於全球成千上萬的X用戶來說,馬斯克比全世界絕大部分政府都擁有更大的權力,而擁有這樣權力的他幾乎無需對任何人負責,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了。雖然你可以說大家如果忍不了馬斯克的獨斷專行可以選擇不用,但誰又能這麼簡單地放棄一個如此龐大的網絡平台呢?就連政府都做不到。

雖然今天英國政府對馬斯克的氣急敗壞在某種程度上是罪有應得,我們可以幸災樂禍,但馬斯克這樣權勢巨大的跨國巨頭也並非普通人的朋友。

圖為2024年8月12日,美國紐約,馬斯克在社交平台通過線上採訪特朗普的拼圖,馬斯克和特朗普是這場採訪的聯席主持人(左),這場線上採訪吸引眾多用戶關注圖中顯示超過110萬用戶在聆聽(右)。(Reuters)

歐美從八十年代開始到最近流行的一個概念,叫「賽博朋克」。賽博朋克所描繪的政府衰弱、大公司獨斷專行主宰普通人命運的世界,是資本主義世界很多人最深刻的恐懼之一。而馬斯克為首的科技巨頭近年來對人類生活的壟斷和政府與民眾對此的無能為力,似乎在讓當年的科幻想象逐漸變為現實。

不過問題來了,美國政府呢?你說英國政府管不了美國公司,那美國政府自己管不了嗎?這個事情就更微妙了,因為美國政府和大公司之間的關係,本來就緊密得多。而當我們談到美國政府的時候,我們又不得不再去琢磨,「哪個」才是美國政府。

理論上講,美國總統擁有美國政府的一切權力,而實踐中,我們也能看到美國總統靠着行政命令可以決定世界上很多人的生死。但是,總統的一切行為都需要官僚和黨派的支持,而官僚和黨派背後還有金主。美國人之所以從普通民眾到前總統特朗普都相信「深層政府(Deep State)」這種說法,就是因為很多決策完全無法從公開的政府層面來解釋。

比如說前幾天我在文章裏提到的,拜登在辯論前,所有的主流媒體都在說他根本不老完全能夠勝任總統職務。拜登一顯露敗向,媒體們又開始從各方面對拜登落井下石逼他退選。而當拜登如願退選,所有媒體又都整齊轉向誇讚拜登高風亮節。

這一套下來,差點讓人忘了拜登還在任上,還是民選的總統候選人。你說這些媒體是對美國政府負責,還是對美國選民負責?好像都不太對。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在美國國會發表講話,SpaceX 和特斯拉(Tesla)行政總裁官馬斯克(Elon Musk)也為席上客。(Reuters)

馬斯克剛剛訪談過的特朗普,就更清楚這件事了。特朗普和馬斯克的訪談之所以如此重要,其中一個原因是特朗普終於正式回歸了X。而特朗普是在2021年初還在任上的時候,因為國會山事件,被包括X在內的絕大部分社交媒體給屏蔽了。身為政府首腦,特朗普有天大的權力,也有施展不到的地方。

但是在這裏,又是誰向這些科技公司施壓的呢?不是政府,也不是科技公司自己。

實際上,大部分美國的科技公司都沒有馬斯克這麼張揚,他們是知道自己要和美國政府以及國會處好關係的。所以你看像朱克伯格他們去聽證會接受議員質詢的時候,即便知道議員老爺們什麼都不懂,也得裝作接受訓話的小學生一樣温順。

畢竟和科赫兄弟這種老油條相比,馬斯克和朱克伯格他們在美國政界都是小年輕。耕耘基層網絡,建立附屬組織,提供大量的政治資助,長期保持政商往來……這些美國老一代「紅頂商人」的政治模式,還沒有完全被新一代美國企業家所模仿。馬斯克他們這些網路時代起家的人只是現在比較顯眼,但老一輩的軍工、石化、汽車巨頭們可還沒死呢。

馬斯克近年來拋棄前嫌和特朗普交好,各種支持極右翼政治,就是他想明白了美國的政商關係:就是得當「紅頂商人」,得抱政界大腿。馬斯克懟天懟地,連英國政府都不放在眼裏,但他不會懟特朗普。他一個做新能源汽車的,面對特朗普以及特朗普支持的石化產業,在採訪裏也得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是個「温和派(moderate)」,堅定支持石油天然氣的使用。

馬斯克從來不是個他自己宣稱的「烏托邦無政府主義者」(Utopian Anarchist),他只是擔心政府裏面沒有他的位子。所以他也在採訪裏積極地向特朗普獻計獻策,說假如特朗普給他一個職位,他可以幫特朗普解決財政問題。

當然,路人都清楚馬斯克想幹什麼。他不只是想要成為政府中的一員,他想成為政府本身。如果特朗普可以繞過傳統勢力打拼出來,為什麼馬斯克不行呢?為什麼美國的企業家們都要在幕後靠一套複雜的系統來影響政治,而不是直接在台前決定政治呢?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想不想做是另一回事。所以馬斯克和特朗普作為政界的新人,作為被時代推上前台的人,遲早要走到一路,不管之前有多少政見差異。他們都想將那些美國政治的程序簡化掉,讓他們可以更加接近資本主義政治秩序的本質。

當資本終於不需要政治上的代理人來做掩飾,而是直接與政治合而為一的時候,流行科幻中的「Cyber Punk」世界,可能就真正到來了。

作者:周德宇,匹茲堡大學政治系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