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戰後首提烏東「科索沃模式」:普京想對西方說什麼?
4月26日,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於克里姆林宮會見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兩人談話將近1小時後,普京既同意聯合國、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參與亞速鋼鐵廠的平民撤離工作,也對三大關鍵議題表達立場。
首先,在俄烏談判議題上,普京表示:「儘管軍事行動正在進行中,我們仍然希望能在外交軌道上達成協議。」普京提到,俄烏原本在伊斯坦堡會談後「成功實現了重大突破」,但相關勢力隨後於布查(Bucha)製造與俄軍無關的「挑釁」,導致烏克蘭談判代表的立場出現巨大變化,開始在安全保障問題上出爾反爾,並擱置克里米亞和頓巴斯兩「共和國」的地位問題。但儘管如此,談判仍以線上形式繼續進行,普京強調,「希望這能帶來一些積極結果。」
第二,在烏東主權爭議上,普京援引了聯合國國際法院對科索沃的判決,即在行使自決權時,任何國家的內部領土都沒有義務向該國中央當局申請宣布主權。普京強調,頓巴斯地區也有同樣權利宣布其主權,對此古特雷斯雖回答「聯合國不承認科索沃是一個獨立的實體」,卻遭普京反駁「但國際法院確實承認了這點。」
普京進一步強調,如果科索沃模式開創了先例,頓巴斯的「共和國」自然也能適用。「世界上很多國家,包括我們在西方的對手,都這樣對待科索沃問題」,普京也提到,頓巴斯地區的兩「共和國」皆要求俄羅斯為其提供軍事援助,「我們有權利這樣做,完全符合聯合國憲章第七章第51條。」
第三,針對俄羅斯國際定位與身分的問題,普京表示俄羅斯始終支持聯合國。「就在幾年前,我們聽到有人說聯合國已經過時了,不再需要它了。每當聯合國有意阻止某些人在國際舞台上實現其目標時,就會發生這種情況。」普京同時意有所指,「我們的一些(聯合國)同事談論基於規則的世界秩序時,其言論有些奇怪。我們認為,主要的規則應該是根據《聯合國憲章》以及該組織通過的其他文件,而不是某些人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確保自己的利益而撰寫的一些文件。」
普京最後指出,俄羅斯一直強調,沒有其他世界性組織能像聯合國一樣,因此有必要珍惜這個二戰後為解決爭端而創建的機構。
科索沃與烏東的似曾相識
綜觀普京上述表態,雖是意在向聯合國釋出善意,卻也着實透露其眼下面對俄烏衝突的兩大取態;其中「承認烏東獨立有科索沃先例」之說,可謂貫穿發言內容。
第一,俄羅斯雖表示不放棄談判,願尋求與烏克蘭的外交解方,卻也借科索沃一例重申:頓巴斯地區的獨立勢在必行,正如烏克蘭必須同意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般,此一議題沒有退讓空間;第二,俄羅斯並非國際關係「異類」,即便發動戰爭、肢解他國領土,確有國際觀感問題,但西方早有科索沃先例,在此脈絡下,俄羅斯實與歐美位處同一「道德水平」,西方的「助人為樂」與俄羅斯的「跨界要求」,在本質上並無二致。
而回顧科索沃爭議,普京之所以要援引此例,是因其與烏東烽火共享了部分類似情境。1991年,科索沃地方勢力舉行獨立公投,投票率高達90%,支持科索沃獨立者多達98%,但公投結果被宣布無效;1995年起,科索沃游擊隊與塞爾維亞治安部隊發生多起衝突,局面迅速失控、引爆戰爭,北約更在1999年空襲南斯拉夫聯盟,迫使後者被迫接受維和部隊進駐接管科索沃。自此科索沃便在聯合國託管下實質獨立,塞爾維亞對其僅有名義上的主權,而無統治能力。
長年以來,面對科索沃日漸高漲的獨立呼聲,塞爾維亞始終堅持「自治不分裂」的談判底線,最終科索沃眼見協商無果,便於2008年2月17日自行宣布獨立。對此境況,塞爾維亞雖祭出多項制裁措施、並施壓各國不得與其建交,卻終究難抗北約、聯合國對科索沃的背後撐腰,且科塞雙方皆已為此流血漂杵多年,實在不堪衝突再起,故塞爾維亞最後只能宣布「絕不放棄科索沃主權」,同時保證「絕不使用武力阻止科索沃的獨立」,打落牙齒和血吞。
而烏東問題的演變過程,則與科索沃之例略有不同。頓巴斯兩「共和國」於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實質獨立,並與烏克蘭政府軍展開長達8年的武裝衝突,基輔對其無法實施直接統治,俄羅斯亦暗中協助烏東民間武裝,並在2022年宣布承認烏東獨立,隨後直接揮軍「解放頓巴斯」。
與科索沃之例相比,烏東與基輔的8年衝突發展,其實更像1995年至1999年的戰爭情境,而非1999年到2008年的戰後分裂狀態;而北約與俄軍的介入,過程也有些許不同,北約是在1999年大規模轟炸塞爾維亞後,又在2008年支持科索沃宣布獨立,俄軍則是自2014年起長期支援烏東民間武裝,並在2022年宣布承認烏東獨立,同時加碼開戰。
但兩例相照下,普京意欲提取的政治元素顯而易見:人民有權在受壓迫後行使自決權,而域外國家也能在「人道主義」旗幟下派兵介入、遂行外交承認。1999年北約以「制止種族滅絕」為由,大規模轟炸南斯拉夫,受到後世歷史書寫的廣泛吹捧,時任美國國務卿、積極主戰的奧爾布賴特(Madeleine Albright),至今仍被稱作「民主捍衛者」;聯合國即便如古特雷斯所述,沒有承認科索沃獨立,國際法院卻已在2010年7月22日宣布,科索沃脱離塞爾維亞獨立「並不違反國際法」,且時至今日已有86個聯合國成員國承認科索沃,甚至與其建交。故俄羅斯今日所為再怎麼「令人髮指」,也不過是「重走西方舊路」。
普京的兩個訊息
然普京引用科索沃先例,除欲諷刺歐美道德雙標、不知反省外,實也意在傳遞兩大現實政治訊號。
第一,開弓沒有回頭箭,正如北約不惜轟炸塞爾維亞平民也要力保科索沃獨立,此次俄羅斯發兵烏克蘭,不論是為達成何種戰略目標,從力阻北約東擴、解放頓巴斯,到外界預測的奪取敖德薩出海口,烏克蘭都勢必經歷「被改造」的過程,直至俄羅斯認為水到渠成。這意味烏克蘭不可能重回過往,正如科索沃亦不可能再成塞爾維亞自治省般。
而回顧戰爭發展,「解放頓巴斯」更像俄羅斯用以翹動區域局勢的支點。從其開戰之初隨即包圍基輔、派出談判代表團、提出幾大要求來看,莫斯科原本是將「解放頓巴斯」與「阻止北約東擴」相綑綁,並期望烏克蘭能因此次打擊自我「芬蘭化」,不僅讓出克里米亞與頓巴斯主權,更遂行內政改造、壓制極端反俄情緒、取締亞速營等極端組織,同時明文承諾不加入北約。
然由現實發展觀之,情況顯然不照俄羅斯想像的劇本演出,但其也不可能空手而歸,故「解放頓巴斯」成了行動下限,改造烏克蘭以「阻止北約東擴」,則成了另一條行動主線。在此境況下,局勢開始滑向「朝鮮模式」,即俄軍不再「綁手綁腳」、固守特別軍事行動狀態,而是開始如在敍利亞戰場般,放開了大打。而伴隨俄軍掌握戰場優勢,頓巴斯外的烏克蘭領土只能陸續被佔,眼下俄羅斯不僅在赫爾松(Kherson)遂行統治,更已開始進行馬里烏波爾(Mariupol)的重建工作,甚至預計在被佔領地發行盧布,上述地區恐怕再無重回烏克蘭之可能。
而普京即便表示不放棄與烏克蘭談判,但正如塞爾維亞、科索沃亦曾談判多年無果般,終究是要有談判桌外的情境變化,才有可能迫使一方默認既成事實。於塞爾維亞而言,是北約與聯合國對科索沃的實質支持;在俄烏衝突,則是俄軍對烏克蘭的實質佔領與撕裂。對待俄烏談判,普京的立場始終如一,那便是烏克蘭必須「被改造」,以符合俄羅斯的安全需求;烏克蘭的選擇空間,則從始至終都十分有限,若不是於開戰之初答應俄羅斯條件,便是在生靈塗炭後被迫面對烏克蘭遭分割的現實,畢竟北約此次顯然無意重演1999年的科索沃劇本,為烏克蘭冒險大規模轟炸俄羅斯本土。
第二,普京即便態度強硬,卻也認為俄烏衝突只是「區域內的煙硝」,如果西方願意,此事可以不用上升到大國的集團對立。當年科索沃衝突雖慘烈,卻也終究未讓歐盟、美國與塞爾維亞徹底決裂;彼時俄羅斯即便反對科索沃獨立,認為此舉會令車臣等爭相仿效,解開束縛衝突的鎖鏈,卻也沒有因此全面挑戰聯合國與北約體系,更未將此事上升為東西集團的新冷戰。
在普京看來,俄烏戰爭既為「改造烏克蘭」,也是意在對北約劃出明確紅線,而不是與西方全面決裂的開端,更非外界流傳的各種主義復辟,彷彿俄羅斯即將開展「新蒙古西征」般。當代媒體、知識界分析東方威權政體的對外政策時,往往習慣套用源自歷史的某種「宏大敍事」,例如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被描繪為「新奧斯曼主義」掌旗官,普京也因俄烏衝突被強塞進「大斯拉夫主義」、「大俄羅斯主義」、「新歐亞主義」等各種解釋框架內,彷彿若無西方制裁的「正義之槌」,俄軍鐵騎便將持續殺戮、直至地平線盡頭。
但事實上,埃爾多安也好,普京也罷,歷史話語更多是其實現內部動員、凝聚民心的宣傳機制,以當今土俄實力觀之,要讓國家重回帝國時代的遼闊幅員、萬邦來朝,無異於緣木求魚,兩國更多是在後冷戰時代,由務實視角出發,維護並拓展國家利益,任何主義只要符合其當下政策所需,都能發揮一定影響力,但不會是永遠的政策主調。
故與其說俄羅斯此次出兵烏克蘭,是為實踐歐亞主義野心,創建反海權大同盟,不如說俄羅斯是在傳統地緣政治視角下,將烏克蘭當作與北約的「再溝通」祭品,並將中俄關係、俄印關係等可操作籌碼,全部彙集當作抵禦西方經濟制裁、輿論圍剿的護盾。普京心知肚明,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必然引發區域緊張,並讓歐美、北約祭出各種反俄手段,但其也借科索沃一例暗示西方,各種操作「點到即可」,正如波蘭高調反俄、拒用盧布購買俄氣慘遭斷氣後,最後仍須轉向德國購買俄氣般,俄烏的「家務事」未必要導致歐洲「自我為難」,更不用成為新冷戰、乃至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開端。
普京前助理蘇爾科夫(Vladislav Surkov)曾在2018年撰寫《孤獨的混血兒》一文,提及俄羅斯曾走過400年向東路、400年向西路,眼下必須走出「第三條路」,也就是成為羅馬和君士坦丁堡陷落後的「第三羅馬」,在東西之間悍然獨行。如此論述,恰可比擬普京今日心態:要最大程度維護俄羅斯國家利益,便不能全然捨棄自己與東西兩方的政治連結。換言之,俄烏衝突再怎麼激烈,中俄關係、美俄關係、歐俄關係,始終都是普京用來「相互成全」的工具,即便西方可能因一時的政策失誤,將俄羅斯推向中國,莫斯科也不會因此放棄與美歐的互動往來,更不可能自絕於聯合國、另起爐灶,正如襲名而來的「第三羅馬」,終究是繼承了羅馬光環。